黄仁宇:关于《万历十五年》的三数事

黄仁宇(1918.6.25-2000.1.8)似乎注定了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人,有人感叹在二十世纪最后十余年间,一名华裔历史学家、美国的退休教授,竟成为史学界在中国大陆影响最大、名声最著的一人,也真算是一个“异数”。

他的《万历十五年》自1982年在国内首次出版以来,更是不断再版重印,在国内学术界、史学界刮起“黄仁宇旋风”,并形成持续至今的“黄学热”。

二十年前时为1974年。我得到学院休假,再度去欧洲。所著《十六世纪明代的财政与税收》在剑桥大学出版社筹备多年,临排印时又遇到意外之耽搁,但终于是年出版。

有了新书的支持才敢于向哥根汉基金申请一年的奖学金,题为中国晚明的一个年头,旨在勾画出当日朝政与社会相吊连中之一个剖面。

基金鼓励创造,我的立案与一般不同,符合应征的重要条件,所以申请幸运的顺利通过。所收获则是五年后方始成书的《万历十五年》,今已有五种文字的六种版本。

以一年多的时间写这样一册小书,读时亦不过二三日即可阅完,看来也无足为奇,然则既不重辩论而重叙述,当中却也真是万绪千头。到处都待考证。

例如神宗万历帝之恭妃,亦即光宗生母,后封孝靖王太后。《明史》后妃传有关于她的一段记载:“初为慈宁宫人,年长矣,帝周慈宁私幸之有身。”这样甚可能给人一个将近中年的宫女,引诱年轻皇帝的印象。

幸亏定陵于1956年被发掘,内中碑文出土详载各人生卒年月日,文中证实当日她与万历邂逅,时年十六,皇帝则十八岁。

《明史》在康熙年间修撰,去此已约百年,传闻已失实如此。书中提及仪礼之处又因原始资料行文简捷,亦不便照抄,只能一读再读,参照平行的资料,还希望找到图解或地图,叙述方有把握。

明人所说“廷仗”,我们总以为既为“仗”,则是用大竹板在庭前打屁股。根据《明史》刑法志,才知道“笞”与“仗”同用荆条施行,只是罪有轻重,荆条圆径有大小,才区分为笞、杖。

数十年前朱东润作《张居正大传》,他以为明代田赋账目凡提及万历年代的地亩数,即是1580年张居正举行全国丈量之成果。我起先也以为如此,后来恳请芝加哥大学何炳棣教授复印得他们图书馆珍藏的《万历会计录》胶卷,才能确定1580年丈量的地亩数从未被明廷接受,后为我书中要题之一。

所以从事实上考证,已是极为费时的工作。

(1979年,在纽普兹家中,黄仁宇与妻子格尔共同校阅手稿)

若非预先我对明史尤其16世纪的后期有一段最基本的认识,也绝不敢尝试提供如此一个剖面。

因为我参加《明代名人传》的工作,曾自写当中人物传记十八篇,又修改旁人所作两篇。

此后作《财政与税收》时前后七年。内中二年余除一面教书外,曾将《明实录》翻阅一遍。虽说走马看花,总算一百三十三册看完,当时专注财政与税收,眼角里却对宫阙内幕和反映的社会状态感到兴趣。这样也预先伏下了以后写《万历十五年》之动机。

因著修《名人传》我也熟识了不少美国明史专家。像贺凯教授(Charles O.Hucker)之研究明代官衙组织及监察制度和狄百瑞教授(Wm.Teodore de Bary)之研究明代思想,均是终生勤奋的工作。

我作《万历十五年》时特别要感谢的乃是房兆楹先生。他夫妇早岁作二十四史内的引得工作,以后参与明清两代名人传记集体之筹划。在技术方面精微之处,他的明察举世无双。我现有的几部书尚是他所赠的。有一日他在不意之间买到民国六年上海版的《张居正书牍》,立即乘兴亲开车送我。

自备书有一种好处:即是供反复把玩,床头饭边,不必珍惜,无所计挂。

我的一部《明实录》在1968年购齐,共费美金五百余元,当日可算相当数量的一笔投资。只是我只要争取时间,批注卷页,毫未顾及书之折旧。

我有次借房公书,也同样不加爱惜,及至还书时确给他相当的不快。“你看,”他说着,“你借去的时候是三本全新的书,现在弄得这般糟,纸张也磨坏,书又卷角!”

我完全忘记了他的书并不是我自己的书,正在支吾尚不知如何道歉时,房先生已突然改口,他说:“算了,本来要这样,有书就要读,书不用摆在那里即是全新又算甚么!”

可惜他没有看到《万历十五年》之成书。此次别后不久,他返大陆,几十年此为首次,不幸噩耗传来,房公已去世于北京。

我书布局也经过一度折磨。作初稿时,我虽照致哥根汉的申请书做去,力图改变铺陈历史的方式,但是到底,仍不能完全摆脱学院圈格。

第一章叙皇帝权能,第二章叙内阁大学士职责,若有指授。及提及财政税收,又是洋洋论文十余页。几经徘徊挣扎,才进入现今局面,原有的两章析为四章,以后再加海瑞、戚继光和李贽三章,分别处理地方民政军队组织和哲学思想及于文士习惯。不作开场白,不另辟一章为结论,记事有时转回重叙。

《万历十五年》书成拟出版时遇到相当困难。大学出版社则说:此系大众读物,应找一般出版商。后者却又推说:此系学术性质之专题著作,仍应问津于前者。

即是至今书出十余年,既已畅销,又经中外采用为课本及必读参考书,若干方面之成见未改。不时有人说及:“黄仁宇著书缺乏历史的严肃性。”他们没有想到我经过一段奋斗才摒除了所谓严肃性。

倒有美国文坛巨子厄普代克(John Updike)独具慧眼。他在《纽约客》杂志作书评时,即说《万历十五年》有超现实的幻影之特质(surrealist visionary quality),检核传统中国官僚组织,以仪礼代行政,有时强黑为白,只要在本身组织之内逻辑上讲得过去可以对外不负责。此情景构成他所说超现实的幻影色彩。

在我看来中国之不能在数目字上管理肇源于此。及至20世纪整个国家与社会组织免不了一段整个破坏之后重造,亦溯源于是。

此书现已发行于海内外,如果能将上说在两岸三方读者心目中造成共识,作者及侧背对本书尽力的人士应当引为快事。

〖此文原载于《大历史不会萎缩》,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4年9月版。——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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