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易代之际,是中国历史上非常特别的一个时代。这个时代让时人绝望之至:其时四海鼎沸、社稷丘墟,曾经扬威异域、四夷宾服的老大帝国沉疴不起,终于在农民起义的燎原之火中轰然倒塌;而后满人入关,屠城圈地,剃发易服,使顾炎武所说的“亡天下”似乎逐渐变为现实;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明末更是一个苦难深重的时代,以四川为例,兵连祸结之下,曾经“白日千人拱手,夜晚万盏明灯”的温江,到清初仅余32户人家,全县“榛榛莽莽,如天地初辟”。然而,这个风雨如晦的时代仍有希望的火苗在闪烁:李定国、郑成功等仁人志士“一身转战千里路,只手曾擎半壁天”,试图扶大厦于将倾;更为重要的是,一些士人学者在山河破碎之时,力图将华夏文明存亡续绝的重任扛诸肩上,明末著名文人张岱即是其中之一。
人生必有痴,而后有成
美国汉学界巨匠史景迁(Jonathan D. Spence)的代表作《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在其对张岱《陶庵梦忆》《夜航船》《西湖梦寻》《石匮书》等著作深入解读的基础上,辅之严谨的历史考证,以优美流畅的文笔将张岱的心灵史娓娓道来,从个体视角将风光绮丽而又波澜壮阔的明末历史画卷徐徐展开。
张岱生在明末万历年间的绍兴,其高祖张天复为进士,曾祖张文恭更是高中状元,数代之后,张家已成为当地乃至全浙赫赫有名的钟鸣鼎食之家。青年时代的张岱,身处烟柳繁华地,可谓享尽人生之乐:乘画舫往来于河道之中,船上萧鼓之声不绝如缕,妩媚歌姬黛眉螺髻,团扇轻摇,“凭栏哄笑,声光凌乱”;取斑竹庵泉水静置三宿,加入牛乳熬制成名动一时的“兰雪”茶;养戏班并亲自调教,“主人解事日精一日,而傒童技艺亦愈出愈奇”;在落雪的黄昏泛舟西湖,品味“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而舟中人两三粒而已”的独特体验;夜游金山寺,感怀于南宋名将韩世忠在此击退南侵金人,兴之所至便张灯唱戏,惊起一寺僧人,不知其“是人,是怪,是鬼”。史景迁将书中这一部分命名为“Circle Of Pleasure”,汉译为“人生之乐乐无穷”,个人感觉与英文并不完全相符。我理解史景迁的原意是,四十岁前的张岱在富贵生活、文人意趣中流连忘返,这种悠然自得的状态循环往复,仿佛永无止歇。事实上,此时的北方,农民起义风起云涌,满人数次入关劫掠,明帝国已是风中残烛,张岱的优游生活即将远去。
张岱的著述当然不止于温柔缱绻。对于家族先辈的生平尤其是科场生涯,张岱作了非常客观真实的描绘,其不谀亲、不讳过,在以孝治天下的古代殊为难得。张氏家族自高祖张天复起,历代皆科场得意,先后出了三个进士、一个状元,但张岱的父亲张耀芳未能复制祖辈的成功,自十四岁考取秀才后,他屡试不第,直到五十三岁才侥幸中举,其后便放浪形骸于丝竹管弦、玉盘珍馐之间,动辄暴食,甚至有与人比食量,吃肥鹅一只后又以鹅汁下面连吃十余碗的荒唐事。到了张岱,更是“科科落第居人下”,一生未曾中举。张岱认为,朝廷用八股文来“镂刻学究之心肠,消磨豪杰之志气”。诚哉斯言。我以为,正因为张岱科考不顺,才让他“不事科举、不求仕进、著述终老”,得以将自己的满腹才华、满腹学问、满腹书史投入到文学和史学创作中,为后世留下了众多巨著。中国少了一个平庸的无名官吏,却多了一位名垂千古的文坛巨擘。
张岱《湖心亭看雪》
张岱的文中,最引人入胜的是栩栩如生、气质各异的诸多妙人。如他的亲人中,有蟾宫折桂之人,也不乏意志坚韧、八面玲珑或落拓不羁之辈。堂弟张培幼时失明,但求知欲极其旺盛,经常请人为他读书尤其是《本草纲目》《丹溪心法》等医书,读后即能记忆,终成一代名医。三叔张炳芳年少机敏、人情练达,年轻时便是绍兴历任父母官皆需仰仗的豪绅,中年时北上京师,凭一席话即进入权力核心担任内阁中书。堂弟燕客,人如其名,其恣肆狂放恰如燕赵豪杰之士,六岁时偷偷饮酒数升醉死过去,直到次日方才苏醒;其精于享乐之道,诗词歌赋、书画琴棋、使枪弄棒、射箭骑马无所不能。史景迁用生动的笔触将散落于张岱不同著作中的人物一一深描浅画,让数百年后的今人,仍能遥想其丰神俊朗。
时代的洪流终于席卷而至,农民军一路摧枯拉朽攻入北京,崇祯帝自缢于煤山。而后,满人看准时机逐鹿中原,所向披靡,沉睡在繁华梦中的江南大地被铮铮铁蹄惊醒。天下板荡,神州陆沉,面对数百年来未有之巨变,明末士人们将作出怎样的选择?揆诸历史,东林党领袖钱谦益面对爱妾投水殉国的建议,辞之以“水太冷”;著名文人、南明兵部尚书阮大铖不但屈膝降清,而且“老夫聊发少年狂”,虽已年过花甲,却自告奋勇随清军徒步翻越仙霞岭进攻福建。“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虽然明哲保身或是随波逐流成为了当时大多数士人的选择,但仍有一些人秉持气节:张岱的好友祁彪佳面对清军的剃发令,毅然自尽以全华夏衣冠;堂弟燕客致力于匡复明室,最终捐躯赴国难;张岱本人则携妻儿远遁山林,战火之中,他的全副家当和万卷藏书一夕散尽,宅邸园林被夷为平地。
隐居龙山,闲云野鹤
年近半百的张岱,与妻儿隐居于绍兴城郊的龙山之中躬耕田园,往日记忆在午夜梦回时纷纭袭来。所谓“文王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著春秋”,世事变迁、身世飘零、亲友罹难,让人生大半时间均寄情于游乐的世家子弟张岱,终于有决心通过文字“把已沦丧的世界一点一滴从灭绝中抢救回来”,正如《前朝梦忆》序中所言,张岱的著作“不仅为自家子弟、忘年之交而写,也为同为明朝遗民的同志而写”。在他中年到晚年的著作中,《陶庵梦忆》为小品文的巅峰之作,《夜航船》乃包罗万象的百科全书,《石匮书》则是有明一代最为杰出的史学巨著。
读罢《前朝梦忆》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暮色低垂,华灯初上。一句诗忽然涌入我的脑海:“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史景迁犹如一位在沧桑巨变之后重逢的故人,将前尘往事一一述说,让我似乎进入了文本成为张岱本人,体会了他的苦与乐、得意与失意、浮华与苍凉,感受了时代大潮之下个人的无力和努力。掩卷之后,我与这位老友作别,耳边张岱的《陶庵梦忆序》犹在绕梁:“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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