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其人其书的考据

老子其人其书的考据

胡孚琛

老子道学文化在中华大地上的复兴,已是可以预见的大趋势。20世纪,先是1973年湖南马王堆汉墓出土了帛书《老子》甲、乙本,引起海内外学术界的轰动。继而1993年湖北荆门郭店一号楚墓又出土了竹简《老子》甲、乙、丙三组。古人云:“国之将兴,必有祥瑞”,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复兴也是如此,《老子》古本的面世便是祥瑞。在世界文明史上,老子是和古希腊苏格拉底、柏拉图比肩的伟大哲学家,《道德经》中蕴藏着解决全人类发展问题的深邃智慧。一个真正的大国必须能在全世界传播本民族的文化,在人类的价值观上拥有影响和引导这个世界的文化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说,“和平崛起”首先应是“文化崛起”,经济起飞同时要有“文化起飞”。老子的道学文化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文化根基,集古今中外文明之精华,创立有时代精神的新道学,对增强我国的综合国力,促进世界和平和人类社会发展有着不可估量的现实意义。老子是中国的哲学之父,也是世界的哲学之父。老子不仅是中国的,也是属于全人类的。

关于老子其人其书的考据,历来聚讼纷纭,近世学者如梁启超、顾颉刚、冯友兰等皆疑《老子》晚出,最早不过战国末期。更有钱穆先生考定《老子》出于东汉,言之凿凿,《老子》汉墓帛书和郭店竹简本出,这些学者的考据不攻自破。先师王明教授曾撰《论老聃》载入1980年出版的《中国古代著名哲学家评传》。王明先生采用清人汪中的说法,认为孔丘问礼者为老聃,著《老子》者为太史儋,并随和梁启超以《史记•项羽本纪》之“上将军”之官职出于战国等史料论证之。他晚年却又反悔,发现“范蠡称上将军”载之《史记•越王勾践世家》,可知“上将军”之官名春秋时亦有之。司马迁既明言老子西出关,“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何必多事归诸太史儋耶?不想先师王明先生1992年逝世后,郭店楚墓《老子》竹简本出,和今《老子》传世本文字相差甚多,饶宗颐先生认为竹简本乃儒生所记《老子》的节本,而一些学者则认为竹简本乃老聃所著《老子》初本,今本《老子》乃太史儋所著,反而更坐实了清人汪中的猜测。又有美籍学者何炳棣院士在2000年11月《燕京学报》撰《司马谈、迁与老子年代》,竟从司马谈、迁身世及所记老子后裔世谱入手, 论证《老子》著于《孙子兵法》之后,老子即为太史儋。然而揆诸《史记》多篇史料,孔子问礼于老聃其言不虚,老聃、老莱子、太史儋本为三人,史料证据也非止一处。司马迁毕竟没有直书“太史儋之子名宗”、“太史儋著书上下篇”,何炳棣院士的考据巧则巧矣,眼下也不过似清人汪中的一种“推测”而已!

盖老子之道学,乃史官历代相传的学术,《道德经》中提到古之圣人,凡二十六见,“强梁者不得其死”,出自周庙金人铭辞。老子之思想,亦不难在《书经》、《诗经》中找到类似语句。《说苑•敬慎篇》记载春秋时晋人叔向引用老聃之言,亦见于今本《老子》。《史记》之《孔子世家》、《老庄申韩列传》、《仲尼弟子列传》、《汉书》、《庄子》、《吕氏春秋》、《礼记•曾子问》等,多处记载孔子师事老子、问礼于老子之事,老子年长于孔子应无疑义。关于《道德经》的成书过程,决不会为晚于孔子的太史儋所著,而此书初本的始作俑者,当是《史记•周本纪》、《国语•周语》、《国语•郑语》里记载的西周史官伯阳甫(或曰“伯阳父”)。伯阳甫于周幽王时为太史,可以“登春台”、“享太牢”,《道德经》中的文字描述,以史实证之,如“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等,亦不晚于周幽王之时。《史记•周本纪》载:“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阳甫曰:“周将亡矣!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实震,是阳失其所而填阴也。”“夫国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国之征也。川竭,必山崩,若国亡,不过十年,数之纪也。天之所弃,不过其纪。”这是中国文献中最早论及阴阳的文字,和《道德经》中“万物负阴而抱阳,中气以为和"相一致。《国语•郑语》又载史伯云:“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是以和五味以调口,刚四支以卫体,和六律以聪耳。"“声一无听,物一无文,味一无果,物一不讲。”郑桓公时史伯为周幽王之司徒,史伯即伯阳甫,又称“太史伯阳”,曾预言西周将亡,“祸成矣,无可奈何”,“凡周存亡.不三稔矣”,其睿智博学,必为《道德经》初本的著者。其实,《列仙传》、《老子铭》、《老子音义》皆谓老子“字伯阳”,《索隐》司马贞注“有本字伯阳”,“老子号伯阳父”,可见唐本《史记》有老子字伯阳号伯阳父之说。《史记•周本纪•集解》引唐固曰:“伯阳甫,周柱下史老子也。”《吕氏春秋•重言》注云:“老聃学于无为而贵道德,周史伯阳也,三川竭,知周将亡,孔子师之。”这样,我们就不难扫清老子其人其书上的疑云,原来《道德经》之初本,作于西周幽王时之太史伯阳甫,由史官承传下来,垂二百载至老聃形成道论,以道的高境界和大视野对史伯的德论重新解释和发挥,亦有注文窜入其中,而成今本《道德经》。是以《庄子•天下》曰:“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又云:“孔子所严事,于周则老子,于卫蘧伯玉,于齐晏平仲,于楚老莱子,于郑子产,于鲁孟公绰。”故可断定老子为孔子之师,姓李氏,名耳,字聃,春秋时周守藏室的史官。老莱子、太史儋盖亦传伯阳甫与老聃之学,故后世疑其为老子。司马迁本着“信则传信,疑则传疑”的原则,声称老子“或言二百余岁”,盖以伯阳甫的年龄计之也。

实际上,研究老子的文字史料,还有东汉边韶的《老子铭》和王阜的《老子圣母碑》,由这些资料看出,秦汉时老子已被神化,成为道的化身。当时人眼中的老子,已把老聃和西周的伯阳甫合为一人,但将伯阳甫的《德经》在先,老聃的《道经》在后,边韶为历史学家,曾编《东观汉记》,时任老子故里苦县的陈国之相,奉汉桓帝之诏撰《老子铭》,其史学价值不亚于二百年前司马迁的《老子传》。《老子铭》之序文云:“老子,姓李,字伯阳,楚相人也。春秋之后,周分为二,称东西君。晋六卿专征,与齐楚并僭号为王,以大并小。相县虚荒,今属苦,故城犹在。在赖乡之东,涡水处其阳,其土地郁塕高敞,宜生有德君子焉。老子为周守藏室史。当幽王时,三川实震,以夏殷之季,阴阳之事,鉴喻时王。孔子以周灵王二十年生,到景王十年,年十有七,学礼于老聃。计其年纪,聃时已二百余岁,聃然老耄之貌也。”这样,就把汉代人眼中老子的出生地、年龄、生平交待得很清楚,班固等儒者尊孔子而贬老子,但终究无法掩盖老子自秦汉以来就被神化受人尊崇的事实。由此可知,《道德经》之初本(以《德经》为主)始作俑者为西周末太史伯阳甫,至老聃提出道论,西出关时完成通行本《道德经》五千余言,一直被历代史官流传,太史儋乃其一道学传人耳。

据我研究,孔子生于周灵王二十一年(西元前551年),老子比孔子年长50岁左右,约生于周定王七年、楚庄王十四年(西元前600年)左右。根据周代世卿世禄制度,老子的祖辈应为史官,通晓周代各国古文字,老子至周为守藏室之史,盖在楚子问鼎之后,楚共王之时。孔子适周,问礼于老子,盖周景王十四年、楚灵王十年之事。至周敬王四年(西元前516年),王子朝之乱,老子离周而去。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未闻道,乃南之沛,往见老子,乃周敬王二十年、楚昭王十六年(西元前500年)之事。孔子归,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网,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随之老子则乘牛西去,至散关(考定散关非函谷关)为关令尹喜著《道德经》上下篇五千言,西去不知所终。实则老子晚年曾居甘肃之临洮(古称狄道),孔子逝世后仍活了37年左右,故《史记》称老子百六十岁。据《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云:“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封于段干。宗子注。注子宫。宫玄孙假。假仕于汉孝文帝。而假之子解,为胶西王邛太傅,因家于齐焉。”这里需要说明,老子的儿子李宗为魏将,封于段干。李宗为魏将,盖晋昭公之时,此时晋六卿强,公室卑,政在私门。魏绛之后,至魏献子,事晋昭公,自有封地,魏献子任用李宗为将,封于段干,盖段姓亦为老子之后也。《史记》记载老子二百余岁,盖自西周史官伯阳父始,《道德经》的《德经》应是伯阳父所著。后传到老子,又著《道经》,此为(道德经》著作之缘起。言老子百六十余岁,此即《道德经》成书之老子也。至于老子的后代李宫,李宫的“玄孙”李假,李假的儿子李解,在汉文帝时为胶西王邛的太傅。既云“玄孙”,必然相隔多代,这和李解在文帝时为胶西王邛的太傅在时间上绝无矛盾。这样看来,老子为孔子之师,《史记》等书有多处记载,言之凿凿,不容怀疑。其实范蠡、孙武子也是老子的学生,俱在老子之后。《史记》之《孔子世家》、《老子韩非列传》、《仲尼弟子列传》,《汉书》、《庄子》、《吕氏春秋》、《礼记•曾子问》等,多处记载孔子师事老子、问礼于老子之事,老子年长于孔子应无疑义。由此可知,把《道德经》考据为孔子百年之后的太史儋所著,或把阴阳家太史儋当作道家的老子,只能是徒乱人意,此等谬论可以休矣!

晋代科学家葛洪曾云:“今苟知推崇儒术,而不知成之者由道。”“夫道者,其为也,善自修以成务;其居也,善取人所不争;其治也,善绝祸于未起;其施也,善济物而不得;其动也,善观民以用心;其静也,善居慎而无闷。此所以为百家之君长,仁义之祖宗也”。“儒者汲汲于名利,而道家抱一而独善。”“道者,儒之本也;儒者,道之末也。”(《抱朴子内篇•明本》)“道者,万殊之源也;儒者,大淳之流也。三皇以往,道治也;帝王以来,懦教也。谈者咸知高世之敦朴,而薄季俗之浇散,何独重仲尼而轻老氏乎!”(《抱朴子内篇•塞难》)葛洪关于道本儒末、道源儒流的儒道关系的剖析,是两千多年来最经典最具科学性的论断。今天历史又出现惊人的重复,国人只知有孔子,不知有老子,仅将孔子的儒学文化当成中华文明的品牌。然而欧美等西方的政治家对老子《道德经》、《孙子兵法》皆耳熟能详,而儒学君权专制主义的等级制度和忠臣、孝子、烈女、节妇的伦理观念却难以被民主宪政国家的人民所接受。在2008年河南鹿邑老子文化节的学术研讨会上,有人问我“为什么孔子又叫孔老二?”我没有讲孔父因孟皮残疾野合而生孔丘的话,而是径直回答:“因为‘老子天下第一’,当然孔子只能叫‘孔老二’了!”老子的道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核心,中国哲学本质上是道学,是以孙中山先生云:“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实际上,天下事皆有道则昌,无道则亡。

在21世纪,面对全世界风云变幻的形势,中华民族又面临新的转折关头,迫切需要我们涌现出一批有深厚国学根底,有世界眼光,有崇高目标和宽广胸怀的时代英雄,带领全国人民排除千难万险,为全人类的安全和幸福作出较大的贡献。在中华文明中,只有道学文化是属于全人类的,只有道学文明的恢宏气度才能培养出21世纪的时代英雄。道学是与时偕新的文化,集古今中外文明之精华,创立有时代精神的新道学,作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文化根基,是我们这一代学人的历史使命。只有创立起新道学,才能将意识形态的话语权掌捱在中国人手中,才能将引领人民前进的价值观念扎根到中华民族的土壤里,才能为中国青年一代的心灵寻找到精神回归的家园。新道学同时也是全人类价值观的文化根基,创新道学文化的使命是海内外学者共同的文化大业。

(作者简介:胡孚琛,国际道教协会学术顾问,全国老子道学文化研究会创会会长,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和外国留学生导师。)

发表评论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验证码:

相关文章

推荐文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