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翻水浒,不重情节,专注细节。
史进所在的史家庄,“田园广野,一周遭青缕如烟,四下里绿茵似染。转屋角牛羊满地,打麦场鹅鸭成群……”如果这还有些文学虚描,那这一句量化后的就有了视觉震憾:“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却有二三百株大柳树。”
二三百株大柳树合围的村庄只是宋朝一个普通的村庄。晁盖的东溪村、阮氏三兄弟的石碣村,都是流水绿树绕孤村。柴大官人的东庄,竟然可以“数千株槐柳疏林”。最奇的是祝家庄,村中尽是盘陀路径,进得去出不来,但有白杨树的转弯便是活路,否则是死路。地名也是望得见林木森然的样子:野猪林、桃花村、快活林、飞云浦、赤松林……十字坡前也有一株四五个人抱不交的大树。仿佛觉得,有了这些气势磅礴的树,就天人合一,符合心跳舒缓入定,进入一种同草木共呼吸的状态,做什么事都是适宜的。
宋朝的树林也不是一般的密,藏兽藏人,还藏村庄,江湖好汉在惩恶扬善。
真是山明水秀的宋朝,连糙莽汉子鲁智深一路行来,都要贪恋山水。书里随着他的行脚尽是这样描写:远远地杏花深处,一家挑出个草帚儿,傍村小酒店,斜插桑麻古道边,矮篱笆用棘荆编。
每家酒肆,都是“杨柳岸晓垂锦旆,杏花村风拂青帘。每个村庄都是“茅檐傍涧,古木成林。”
“树木是神物。谁能同他们交谈,谁能倾听他们的语言,谁就能获悉真理。”黑塞在《树木》里说。
原来我们的古人早已意会。诗经不必说,完全是草木葱茏的年代。古诗十九首,郁郁园中柳,青青陵上柏。汉乐府,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
孟浩然的《过故人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以及杜甫的“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简直成了古人村庄的模板,正是这些古诗里的自然意境,为我们不自觉地启蒙了美学趣味。
聊斋里的王子服去访婴宁,“约上余里,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行人,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李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
这就是婴宁所生活的世外桃源般的环境,脱俗得不食人间烟火,难怪婴宁一直在笑。
桃源,若没有桃林,只是一处贫民窟,成不了人心所向的理想国。
宋朝的村庄,到处都描绘着茅檐、牧童、炊烟、雁叫、乌啼,还有那些被树林环抱景象。
未见村舍,先见树。树是村庄的标志,衣裳,脸面。树比老房子更能代表村庄的精气神。无论是村边河沿,路旁道边,还是房前屋后,都有树。
树比人老,见证着,迎来往着,也护佑着。海子对故乡说:我要扶住你,大地。我醉了,我是醉了。我称山为兄弟,水为姐妹,树林是情人。
宋朝的柳堤回环,疏密、远近、直曲和穿插、点景的木桥、屋宇、小船等,天空浮动的白云,与烟雾迷朦中的远方树林相接,岸边有游船停泊,水上小舟来往,近处柳梢上露出酒旗,如此之美,可谓只有宋朝才能体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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