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aw Milosz,1911-2004),出生在波兰第一共和国的立陶宛,二战期间在华沙从事地下反法西斯活动,二战后在波兰外交部供职。1950年被吊销护照,而后政治流亡,先在法国获得居留权,1960年应邀到美国讲学,随后在美国定居。1980年,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他逝世的第二年,美国出版了他的一本诗选《第二空间》,其中收录其32首晚年诗篇,据说大多为诗人九秩高龄之新作。《第二空间》亦是这本诗集的开卷诗。90岁的诗人写作的此书读来仍让人深感契合于他1980年获诺奖的理由:“不妥协的敏锐洞察力,描述了人在激烈冲突的世界中的暴露状态。”
以下诗歌为朱赢译。
第二空间
天国的门厅如此宽敞!
踏着空中的台阶走向它们。
白云之上,悬挂着天堂的花园。
一团灵魂从肉身撕裂于是高飞。
它记得有所升腾。
也记得有所坠落。
是否我们真的已丢失,那个信仰的空间?
是否它们已销声匿迹,天堂与地狱?
没有神秘的草地,何以与救赎相遇?
那些恶魔又何以寻找相配的住处?
让我们一起哭泣,为这深重的损失悲叹。
让我们一起用炭抹黑自己的脸,披散了头发。
让我们一起哀求它重归我们,
那个第二空间。
同窗
我走向她,手握含苞的玫瑰。
我骑着车,因为那是一段长长的旅途。
通过迷宫的自动扶梯,从一个坑到另一个,
与几个幻影似的妇人同行。
她穿梭在红毯上,迎宾,
脖颈如素白无瑕的百合花。
请在此屈膝,她说,坐我身旁,
我们将要谈论善与美。
她天生禀赋,作诗成癖。
曾在另一国度,一个迷失的世纪里。
那时她常带狼牙图案的学生帽,
母校的徽记绣在天鹅绒中。
当然她已婚,有了三个孩子。
谁能追踪这些细节?
那梦境难道意味着我渴望她?
或者只是为她从前的身体哀怜?
我只沦落到去细数她零散的骨头
是否只因在那群来自旧世纪的青年人中,我是最末的一个?
坠入但丁的幽谷
在临近天使长的某地或在哈萨克斯坦?
她应该已被埋在罗萨的公墓中,
但厄运无疑把她带出了那个小镇。
守护天使
我梦中的守护天使是一副女人模样,
不总是同一个。他懂我,一具造物,肉体凡胎,
亟待一个爱人的轻抚。我们并不做爱,
但彼此亲密,默契无间。
我未曾相信天使存在,但梦却已然更改。
近来,当我发现一个满是财宝的地下洞室,
我们一起挪动藏宝袋,我恳求他,
让这赐我以平和的梦延时片刻。
刁难本性
许多不幸都源自我对上帝的信仰,
那信仰是我对美好人生的理解之一。
人,除了其动物本性,
应该还包括富裕的精神生活,
其举止受到指引
受高贵和高尚的驱使。
他获得尊敬,因为类于天使。
这是我从浪漫文学中寻获的意象,
以殉道者的传记为凭。
那么我呢?是否我有所不及?是否我该自视为一个不甚完美的生命?
唉,在自己身上,我只发现了强势雄性的本能,一颗有活力的精子的本能。
我真正的需要是力量和名誉,还有女人。
所以我开始在自身建立对爱和奉献的感受。
这里,一个关于梅格和庄尼的小故事可能有助。
庄尼想要梅格,因为她深居豪宅
与他几乎不可亲近,一个穷酸汉。
或许是因为她美若天仙,
对他这样的低等造物来说过于高贵。
梅格想要庄尼,因为他看起来比所有求婚者都聪明。
也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缺点,被他选中而受宠若惊。
所以一场婚姻开始了,而爱情,实际上的两处孤独,
同时折磨他们,直至离婚。
这可能已然发生,或许没有。
无论如何,我发现适合我的是一种怀疑哲学。
不将些许高尚的品质归因于人,
也不将人之造设归因于上帝。
那么我就可以与我的本性和睦相处了。
我还在重复着“我信上帝”,并且我知道
我的信仰无从正当。
现在我该
现在我该比从前明了
虽然不知 是否我已然如此
记忆编织起一个满载羞愧与惊诧的故事
关于羞愧我紧锁在内心,而那些惊诧,
在墙的斑驳里,在莺的啼啭里,一张脸庞,
一朵鸢尾,一卷诗,一个人,
光明中,它们还在那里,又不断回来
那样的瞬间把我高举在我的跛足之上
你,那个让我坠入爱情的人,靠近我,并宽恕
我的冒犯 只为你的美令我如此眩惑
你不曾完美,但只是眉尖一扬,
额颔一点,那有声的,缄默的和撩人的,
都唯独归属于一场完美的造化
我起誓爱你到永远,但随后决心就动摇
隐约闪光中的惊鸿几瞥织成了我的布
它不够宏大,不足以包裹起一座永驻的丰碑
我只剩一连串没有写下的颂歌
为纪念一些男人和女人的颂歌
他们无与伦比的勇敢、奉献
自我牺牲随生命一同死去,不为人知
直到永恒 也无人知晓
当我想到这里,就渴望有一个不朽的证人
只有他能知晓,只有他会记得
听我
听我,主,因我是个罪人,这意味着除了祷告我一无所有。
请护佑我远离那些干枯和无能的日子。
当燕子的飞行或花市的牡丹、水仙和鸢尾都不再标志你的荣耀。
当我被嘲笑者包围,不再能,反驳他们的说法,不能记得你的丝毫神迹。
当我因参加宗教仪式而似乎变成一个伪君子和骗子。
当我谴责你确立了死亡这一普遍规则。
当我最终预备向虚无躬身,称尘世的生命为魔鬼的杂耍。
堕落
关于自我的高级概念已被摧毁
藉由镜中的一瞥,
藉由年老的无能,
屏息盼望某些痛苦
不再重现。
为此,无数众人感到羞辱,
包括其他世俗的造物
谁看似能凭极好的谦逊精神忍耐:
一只猎鹰不再能敏捷地抓住一只鸽子,
一只瘸腿的鹳鸟被他的族群判决驱逐,它们飞升远去。
四季的年轮,陷入泥土。
天界的神力对此有什么可说?
他们在午后散步,他们通告。
此处是我们,彼处是所谓的自然王国。
更糟的却是,拥有意识或缺乏意识?
好吧,伊甸园没有镜子。
眼睛
我最尊贵的眼睛,你不在最好的状态。
我从你那里收到一幅不那么尖锐的影像,
若一种色调,那时已经暗淡。
你们曾是一群皇家灰狗,
我愿每天清晨同你们出发。
我这敏锐至极的眼睛,你们看到了多少事物,
陆地和城市,岛屿和大洋。
我们一起迎接过无边的日出
当清风引着我们在
行露微干的小径上奔跑。
现在你的所见乃是我心所藏
转换成一段段记忆或一片片梦境。
我缓慢从这世界的游乐场离开
并且我注意到自己厌恶
那些滑稽的装束,尖叫和鼓声。
真令人欣慰。我只与我的冥思独处
因人类基本的相似性
以及他们微不足道的相异性。
不用眼睛,我凝视着一个亮点,
它逐渐增大并将我带入。
层叠的人
每当太阳升起
就照亮愚蠢与罪恶
它们在记忆的角落隐匿
又在正午隐形。
此处行走着一个层叠的人。
在他的上层 一种清晨的脆嫩
其下 几间暗室
进入令人恐惧。
他请求宽恕
向那些缺席者的灵魂请求
就是那些在下层深处 在被掩埋的咖啡馆桌子前
叽喳的人们。
那个人在干什么?
他害怕一个判决,
例如,此刻,
又或是,身后。
来源:《诗刊》2016年8月号上半月刊“国际诗坛”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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