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中国音乐,常与文学相联系

中国音乐,常与文学相联系。文学为主,而音乐为之辅。古诗三百首,乃中国历代文学不祧之祖。乐即附于诗,故诗辞更重要过歌声。诗体中之最庄严者,其歌声最简淡。清庙之颂,一声三叹。大小雅次之。风诗最下,其歌声亦最繁。孔子言:"郑声淫。"因其歌声尤繁,声掩其辞,特以取悦于听者。卫风亦然。所谓淫,非指其辞言。逮后乐声愈变愈繁,至孟子时,乃有今乐古乐之争。音乐之愈趋独立,乃至脱离其文学之本。于是此下儒者,仅守《诗经》文辞,而至忘弃其音乐。

即如《楚辞·九歌》,亦文学音乐相联系。汉代乐府亦然。然最后仍是声亡而辞存。即唐诗中之七绝句及宋人之词,其先莫不附以乐,歌伎唱之以侑酒。下至元剧,亦以文学与音乐配合,而后亦亡其乐而存其辞。惟明代昆曲,至今歌谱尚留。然昆曲之辞,亦尚雅。演变至于当前流行之国剧,则歌声特居重要,而唱辞有俗不可耐者。一代老伶工,莫不以歌喉博众欢。其次有演技,身段、工架、台步、手势,乃在歌唱外加以舞蹈,又加以脸谱袍服,绣龙绣凤,则又加以图绘。于是加以锣鼓胡琴诸色乐器。但更要者,则仍为此剧本中之故事。教忠教孝,真情至性,可以感天地而泣鬼神。故国剧终不失其一种极高之文学性,不失为中国文化中特具有和合相之特性之显明一例。与西方文化中文学、音乐、舞蹈、图绘各自分途发展之趋势有异。

中国古人常言礼乐,礼为主,乐为辅。即就《诗经》言,朝廷大典,礼与文学与音乐,三者紧密相系,融为一体。春秋时,列国卿大夫国际外交,仍亦以赋诗见志。然至战国,即不能然。叔孙通为汉定朝仪,不闻更定朝乐。汉武帝立五经博士,无乐经。循至宋代诸儒,极意欲兴古乐,终成空想。然礼之泛滥下流则为俗礼。俗亦人生之一面。亦可谓中国之文学与音乐,历古相禅,虽各有变,乃无不与人生紧密相系,融为一体。如荆轲赴秦,众友送之,歌风萧萧兮易水寒。汉高祖得天下,会宴丰沛乡里,歌焉得猛士守四方。蔡文姬归汉,有《胡茄十八拍》。此皆其例。下至南宋,放翁诗"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此下遂有弹词,有大鼓诗,有凤阳花鼓,莫非音乐文学与人生紧密联系之例。虽与舞台剧之发展稍异,要之,仍是中国文化特性中之一和合相,则其精神意义仍是相同。

惟音乐文学与人生之紧密相系,其间有一歧途。一为群体,一属个人。如文王拘幽操琴,孔子居卫鼓瑟,此则在一人独居时借音乐为消遣而见志。伯牙鼓琴,志在高山,志在流水,此亦个人消遣,贵于能自见己志。若仅为消遣,则仅属人生中一松弛,一脱节。惟能于消遣中有以见志,则仍在人生深处。独钟子期能见伯牙之志,故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此一故事,在中国音乐史上实具深义,非识得此意,则恐不可与语中国之音乐。

嵇康之《广陵散》不肯传人,非惜其技以自傲,乃憾一时无可传者。伯牙之志在高山,在流水,岂诚仅志于高山流水而已乎。身在高山流水间者多矣,目中有此山水,心中无此山水,此则俗人而已。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此即孔子之志在流水也。孟子曰:"登泰山而小天下。"此则孟子之志在高山也。欧阳永叔言:"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水之间。"此意又岂得尽人语之。嵇康之《广陵散》,平日独居,一琴自操,乃别有其志之所在。技而进乎道。昧于道斯无法相传矣。

嵇康又有《声无哀乐论》,此意亦当细参。哀乐乃人生一大事,离却人生,复何哀乐可言。非音乐中自有哀乐,乃操音作乐者之志有哀乐,而于其音乐中透出。哀乐乃在此音乐家之心中,故曰声无哀乐也。然则音乐岂可脱离人生而自为发展,故当时人言:"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古人鼓琴,乃丝声。后世乃有箫笛管乐代之而起。琴则仅在双手拨弦,声音限在器物上。箫笛由人吹。有人气在内,声自不同。弥近人,斯弥易见人之哀乐矣。然箫笛仍赖一竹管,仍为器物所限,故不如歌唱,全出人身,更易见哀乐之真。故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因其弥近自然,实则乃是弥近人生耳。

方其人萧然以居,悠然以思,偶有哀乐在心,以啸以歌,斯诚人生中音乐之一最高境界。或则一箫一笛,随意吹奏,此亦人生一佳境,一乐事。苏东坡游赤壁,宾客三数人,扁舟江上。夜深人静,客有吹洞箫者,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此诚是何等天地,何等情怀。箫中哀声,发乎吹者之心,人乎听者之心,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俯仰今古,一时游情,乃有不知其然而然者。岂如今日大都市音乐演奏会,广集群众,乃为资本社会猎取名利一手段。此虽亦是人生,但与中国文化理想中所追求向往之人生有不同。

长笛一声人倚楼,此倚楼之人,亦必心有所怀,无可抒泄,乃以一声长笛表达之。即如村野牧童,骑牛背上,亦心有所怀,但不自知所怀系何,偶亦一声长笛,成为此牧童人生中一佳境,一乐事。此亦中国人生音乐中之一例矣。

中国文学根源,必出自作者个人之内心深处。故亦能深入读者之心,得其深厚之共鸣。音乐虽与文字分途发展,但其主要根源亦仍然出自音乐家之内心,故得与文学同归。西方文学基础主要建筑在作家对外在人生之观感与描述,较之中国已不免隔了一层。其音乐精神似亦多属对外。惟其如此,故能分道扬镳,各自发展。而集体音乐又远占优势。即歌声与乐器声亦求各自发展。以群乐器合成一声,乃有大乐队之出现。余曾见之银幕上,一堂围坐,几达两百人。人操一器,器各不同。群奏一谱,和声胜于独声。此起彼伏,如群浪汹涌,群壑连绵。必得有一指挥者,张手示意,一座皆不得由己作主。皆必得忘其自我,在全曲进行中各自尽其一部分之演奏。若加分别,即各不成声。如此一大合乐队,在其复杂诸乐器之组织配合中,若加进如中国之一箫一笛,岂不微弱渺小,实无几多意义价值可言。

中国乐器中有笙,亦箫笛之类,惟不如箫笛之简单,故亦不如箫笛之流行。盖乐器愈简单,则吹奏者愈得自由发挥其内心之所存,乃愈为中国人所好。闻笙传入西方,乃渐演变成钢琴。钢琴虽仅是一乐器,然弹奏钢琴,正如一大乐队之大合奏,其声纵复杂繁变,终是为器所限,人必服从器,而心无自由。西方人虽盛倡自由,然又乐于投身外面复杂环境中受其束缚,遂于此重重束缚中,争取得丝毫自由,引为人生大快。西方文化本身如是,音乐亦其一部分,自不例外。

今以一箫一笛与一钢琴言,其为器之简单与复杂何可相拟。故弹钢琴必先练习手法指法,逐步前进,俟其入门,乃得弹成谱。作谱者自是一音乐家,依谱弹奏,得其妙旨,始得亦成一音乐家。作谱者为器所限,弹奏者又为谱所限,于层层限制中获取自由,须赖技巧,求所谓内心自由,已隔多少层。中国人如一牧童,骑牛背上,随身携一笛,随意吹之,随心所欲,自成腔调。所谓熟能生巧,所谓自有会心,个中妙处,乃由自得,不关苦练。故乐器则必求其简单,人生环境亦力求简单。颜渊在陋巷,一箪食,一瓢饮,而乐在其中。乐器中如钢琴,乃大富大贵,如箫笛,则陋巷箪瓢也。

来源:钱穆《中国文学论丛》节选图片来自网络

发表评论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验证码:

相关文章

推荐文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