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时候我们总以为自己是萧峰，长着长着，发现长成了张无忌。

萧峰是谁，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雁门关”三个字，谁的心不痛？

“萧峰缓缓回头，见到石壁旁一株花树，阿朱情致殷殷的几句话，清清楚楚的在他脑海呼响起。”

“萧峰热泪盈眶，走到树旁，伸手摩挲树干，见那树比之当日与阿朱相会时已高了不少。一时间伤心欲绝，浑忘了身外之事。”

一幕幕一帧帧，萧峰告诉无情的剑客，“侠”是有血有肉，铁骨铮铮。

“眼见掌力袭来，犹如排山倒海般，只得举掌挡架，砰砰两声，四掌相撞，掌风激荡。”

“拾起地下的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一声声一句句，萧峰告诉怯懦的守军，“侠”是慷慨赴义，半生悲壮。

萧峰替天下人问道：“可不知何年何月，才会有这等太平世界。”此时此刻，“侠”是武艺高超，心怀苍生。

萧峰者，不失其赤子之心，旷古烁今，仅此一人。

张无忌则不然，举目四望，比比皆是，你我皆无忌。

自古名叫无忌的人那么多，古先生笔下有个赵无忌，春秋时期还有个费无忌，独独这张无忌初见时极不讨人喜欢。

生长在武当山顶松柏长之间，漂泊在浮槎北溟海茫茫之中，终道不识张郎是张郎。

说来奇怪，郭靖诚朴质实，杨过深情狂放，到了张无忌这里竟然是个摇摆不定的性子，这样的人物来收束“射雕”三部曲，其心甚深。

跟在“张无忌回头向赵敏瞧了一眼，又回头向周芷若瞧了一眼，霎时之间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喜是忧，手一颤，一枝笔掉在桌上”一句之后的“全书完”三个字，好像笑嘻嘻地看着你，好像在说，看你怎么办？

张无忌的思量不完的忧愁，竟然那么真实。

小时候总想这故事该有个结尾，可是年岁渐长才知道生活哪有结尾，也才开始体会到张无忌的无奈。

郭大侠是小说里的，杨大侠是梦想中的，张无忌是生活里的。

从不存在的，到渴望的，到真实的，神雕一箭射进了现实。

命运一步步推着这个优柔寡断的少年向着“侠”路前行，赵敏、周芷若、小昭、蛛儿，一个个都能戏耍他，一个个也都似乎爱着他，这就多少有些哲学的味道了。

张无忌是谁，狡黠的善良人，号令群雄的少年，“一生画眉”，谁不艳羡？

萧峰是侠，张无忌也是侠，先生笔下的侠，各个不同，跨度极大。

这样大的跨度，你我随之瞠目。“侠”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让人如此痴迷？

02

就像九阴真经和武穆遗书藏在倚天剑屠龙刀中一样，侠本就藏在我们心里，只是刀剑鞘未出，尚待试芒人。

谈及侠义，我本试图赞美，却发赞美词语大多不合宜，毕竟，在侠的世界里，最不缺的就是赞美。

侠，似乎什么都不缺，犹如周而复始的月，本身就是丰盈。

侠，是人类对自己的期许。

我们渴望萧峰，也接受无忌。少年人在侠的世界里，有意气，有热血，有修武修文，有芙儿襄儿。

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千里诵义者也，世所罕见，为人仰视；言必行，行必果，己诺必诚者，你我亦能侠。

梦想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顺境和逆境，是与非，道与义，时光消磨掉许多少年意气，却无论如何打不平这份侠骨柔肠，侠是我们成长中保留给自己的余地。

侠，是写给成年人的童话。

这世间没有萧峰，也不会有这样被命运宠爱和嘲弄的张无忌。

立气齐，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世者，侠给我们一个美丽的童话，时而与世界平行，时而与世界交错，给现实的困顿一个出口。

瀑布的水飞流而下，冲入内心的深渊，善恶，是非，曲直，情仇，最终成了那纸戏文：“爱也空空，恨也空空。”海阔天空，童话给了人们小确幸的力气。

侠，有所为、有所不为。

萧峰的悲壮，带着隋唐演义的味道，苍山负雪，波澜壮阔；张无忌的矛盾，有点红楼梦中人的滋味，洱海流云，燕燕于飞。

人之大者，与天地合其德，与四时合其序，来到侠的世界，烈烈风中张扬着火热的旗帜；离开了侠的世界，审时度势易，取舍不违心难。

曾经，我们以为侠主导生活，先生却告诉我们，侠身不由己，侠是真人，真人有所为，有所不为。

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萧峰的命运，看了一次，永难忘怀；张无忌的故事，反复去看，看过便忘，余下的，便是游走在萧峰和张无忌之间的芸芸众生。

犹然记得天龙八部一开篇的一段佛偈，绕来绕去，绕到一句“夜叉八大将的任务是‘维护众生界’。”如何维护众生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谓勇？为愚？谓侠。

金庸先生讲，“天龙八部这八种神道精怪，各有奇特个性和神通，虽是人间之外的众生，却也有尘世的欢喜和悲苦。”

我们爱就爱这尘世的欢喜和悲苦，不是吗？而我们不也正是在金庸先生的笔下，才拾起了自己吗？

03

年轻人挚爱的大概不仅是金庸的江湖，而是江湖本身。

最年轻的时候被吸引只能看见江湖，等热血沸腾得不那么厉害了，重新地几遍看下来，才看得到别的。

侠，大约接近于本能，大约是种天性。天性谓之道，同道中人，似乎不必问江湖从何而来，将往何处而去。

于是乎，金庸先生去了，江湖还在。

一代代武侠人，耕笔不缀，传写中国人的千山暮雪。我们也不必追问，侠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怎样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

爱江湖是爱生命。刀子烈酒初入口的是快意恩仇，回味连绵的却是赤子之心。

无论萧峰、张无忌，以及令狐冲、韦小宝一干人物，无一不在此类。没有热爱，罔谈江湖。

先生江湖里的人，似乎更像是我们身边的人，小我和大我的杂糅，物我和自我的脱变，每次合上书本，总好像也有股滚热了的力量冲向四肢百骸，有了更大的勇气，面对工作和生活。

爱侠义是爱自己。我从未在侠义里读到过无畏的牺牲，只有遇强则强的坚韧，求生的意念和决胜的千钧。

金庸先生笔下的江湖，不仅塑造着侠，更塑造着你我。我们游历江湖，策马扬鞭之中更见生命的任重道远。

历史关节、苍生命运面前，侠义将生命举重若轻，将“我”字放大又缩小。观瞻现实世界，事江湖事，唯有侠义之心，爱重自己，方能凌然。

侠义江湖，作为送给江湖小儿女的成年礼物。20年前旧书摊淘换的《天龙八部》，早翻成了“无边落木萧萧下”，此刻却想妥为修缮，也许20年后，这将是送给孩子的一份重要礼物，承载起年轻父母们，穿越了40年的青春年华。

望你饱含强烈而积极的入世精神，关心现实世界，明德而至善；望你“以天下为已任”，在胸口里放上三分情怀、两份壮阔；望你爱人重己，不失群，不失己，既能华山之巅，亦能谷底绝情。

金庸先生的笔，穿越了多少个40年，并且还在继续穿越着，重仁重智，直至江湖的尽头。

而江湖其实没有尽头，儒侠郭靖，道侠杨过，浪子令狐，“小人”韦小宝，还俗虚竹、出家段誉……皆是你我。

人生于世，宁可无武，不可无侠。

@文/时慧

选自《中国青年》杂志2018年第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