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精神》《罗马精神》:慰藉乱世中的现代人

依迪丝·汉密尔顿(1867—1963)是美国当代著名的“古典文学普及家”。早年学习古希腊罗马文学,后负笈慕尼黑大学,成为在慕尼黑大学就学的第一位女性。终身从事古典文学的教学、研究和写作,阅读拉丁文和希腊文典籍是她一生的爱好。我清醒地认识到,对身处当今乱世的我们来说,往昔的某些东西可以带来慰藉和力量。“让我们保有我们静谧的神殿,”施农古尔写道,“因为其中珍藏着永恒的视角。”我们拥有许多静谧的神殿,可以给我们一片可以稍事喘息的空间来忘却身边的一切琐事,让我们超越焦虑、迷茫的思绪,去捕捉那永恒的价值,那任何自私和怯懦的偏见都不能动摇的价值,因为这些价值来之不易,是人类永世的财富。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卓越是人类孜孜以求的。”——汉密尔顿

由陈嘉映教授主编的“汉密尔顿的古典世界”包括:《希腊精神》《罗马精神》《希腊的回声》《上帝的代言人》《神话》等。这些书,博学、明达、丰满、优雅,必有益于滋养我们的心智,必为读书人所喜。

华夏出版社现推出了新版的《希腊精神》和《罗马精神》。《希腊精神》译者葛海滨对此前的译本精打细磨,译笔更为晓畅,译文更加精良。《罗马精神》的错漏之处也得到了修正。

书 摘

“鼓起勇气。

痛苦,当它到达了巅峰的时候,

就不会再持续很长的时间了。”

——这句话简洁恰当地表达了他的精神,

也恰当地表达了他那个时代的精神。

埃斯库罗斯

人们通常都认为狂热和宗教性情是对立的,但是实际上伟大的宗教领袖都是狂热的人。埃斯库罗斯是对宗教非常虔诚、狂热,所以他能够抛弃宗教表层上的许多陷阱,去探讨它的实质。诸神在他的戏里面进进出出,令人眼花缭乱,因为这些神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些影子,他对这些神之间的矛盾不一和不相调和不感兴趣。

他的眼光已经越过了他们而直接看到了那唯一的神:“父,在很久以前,他用他的双手创造了我们人类。”他相信,人类生活的苦难,尤其是无缘无故地遭受苦难这一神秘莫测的事情在唯一的神明那里有一个终极的、完美的解释。

无辜的人遭受苦难——如果神是公正的,那么怎么会如此?这不仅仅是悲剧的中心问题,而且只要人们开始思考,这就是一个首要的、无法回避的问题,而且在不同的地方,只要人们处在同一个思想水平上,他们就会得出同样的解释,罪恶导致的惩罚会一直延续几代人,他们都会得到神给他们的许多不公正的对待。

不得安宁的家庭、遭天罚的同族,这样的主题在文学作品里比比皆是。“父致其罪,子获其罚。”俄狄浦斯和阿伽门农必须为祖先的恶行承担罪责。偷来的黄金最终毁灭了沃儿森家族。但这只是一种折衷的说法而已,那些道德观念正在觉醒的人们会对这种说法感到满意,但这却不能使埃斯库罗斯感到满意。

埃斯库罗斯的探索比常人所接受的那种解释深入了许多,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是孤独的。他说:“只有我自己不相信事情本该如此。”他总是把这个问题推向极致,妻被迫去杀夫,子被迫去弑母,所有这些事情的背后都是那世世代代冤冤相报的观念。他不能满足于任何“浮皮潦草地医治”这个世界的“重创”的解决办法。他看到一种无情的力量发出了诅咒;他知道父辈们犯下的罪恶的后果正由他们的子孙们来承担;他相信神是公正的。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的人们对人类的经验比其他任何时代的人们都有更多的了解,而他在这些经验中发现了和这些事实相互调和的事实,那就是,痛苦和错误也有其自身的目的和用途——它们是知识的阶梯。

对整个世界来说,他是最典型的希腊人,

他具有的品质是所有希腊人都具有的品质,

只是这些品质在他身上表现得最为突出。

索福克勒斯

索福克勒斯是保守的,他极力维护现有的秩序。在宗教领域中,保守者总是倾向于形式主义。索福克勒斯认为“行而不虑及正义”和“对神的形象没有畏惧”是一样的。他不加挑战地接受正统的划分奥林匹斯山的等级的观点,但是有他那样的心智的人不可能满足于此。他的至福直观和孩子气的神话中的幻想和寓言故事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挂在嘴边的字永远是法律,当他试图去理解天堂的时候,他发现的是“再健忘的头脑也不会忘记的纯洁的、值得尊重的法律,神也借此成为伟大的、永生的神”。他用“法律”替代了埃斯库罗斯至为珍视的“自由”这个让人感到自豪的词。雅典对他来说是一个“遵守正义的法律,对上天无比敬畏”的城邦。他喜欢“秩序”“完美的谐和”“节制、严谨、冷静”。人们可能会猜想,自由对他来说意味着嘈杂、无序、放纵、不自持于正。在《安提戈涅》中,歌队唱到:“只要这法律还有效,那么没有任何降临到世间的庞大的东西不带着诅咒。”这是希腊人才会说的话。

希腊语中所有表达“无边”“无限”“无尽”的词都有贬义。索福克勒斯喜欢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的东西。无限的东西对他来说是不愉快的。

无论从任何意义上说,索福克勒斯都是我们心目中最典型的希腊人,甚至可以说,所有对希腊精神和希腊艺术的定义首先都是对他的精神和对他艺术的定义。他直率、清晰、简单、理智。过度——这个词在他面前最好不要提起。有节制是他比任何其他作家都更突出的特点。美在他看来不仅仅表现在色彩、光和影之中,更多的是表现在结构、线条和平衡之中,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美不是源于神秘,而是源于明确的真实。甚至在绝望之中,索福克勒斯的话也是那么的严肃、冷静。他最绝望的话也有一种理智的色彩:只有卑贱的人才会希望长寿永远走在这从来离不开邪恶的生活之路。这一天又一天的日子有什么乐趣,时而快,时而慢,死才是唯一的目的。那些感到内心燃起虚幻的希望的人们在我看来毫无价值。

欧里庇得斯是所有诗人中最悲伤的,

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不是最具有悲剧性的。

他拥有那种神奇的力量,

可以通过向我们展现痛苦,

把我们提升到真正的悲剧高度。

欧里庇得斯

相传欧里庇得斯是个郁郁寡欢的人。他离开了这个喧嚣的世界,在他的书斋里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古书上有人描述他“阴郁、面无笑容、不喜与人为伍”。他们说他是个厌恶与别人交往的人,与人比起来,他更喜欢与书打交道。

没有比这种说法更不真实的了。

他之所以息交绝游,是因为他太关心人类了。他不能忍受他心中那种强烈的悲天悯人的感情带来的压力。他生活的时代是一个令人悲哀的时代。雅典最后的失败已不可避免,雅典人开始变得恐惧、凶狠、残忍。而欧里庇得斯必须要肩负两副重担,一是一个伟大的诗人的那种敏感,还有就是一个现代的思想者所有的那种揪心的怜悯之情。

一个这样的人怎么会允许自己和他的城邦中逐渐为人容忍和赞美的那些东西发生关系?为了帮助他的城邦,他只有一件事情可做:他只能靠他这种写作方式来向人们昭示他们的凶狠和残忍的罪恶,以及柔弱、邪恶的人们忍受苦难的可怜之处,借此唤醒人们记起他们现在正设法去抛弃的那种恻隐之心。

欧里庇得斯在他的有生之年不很受人欢迎。现代的思想者从来不会受到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广泛赞赏。人们不喜欢被人逼着去思考,尤其不喜欢被人逼着去思考那些最基本的问题。索福克勒斯用诗歌的笔触描写了古代诸神的辉煌的形象,观众们在看完了他的戏之后回到家里,心里会坚信过去的东西都是正确的。但是欧里庇得斯却是一个大异教徒,他会严重地搅乱人的内心,他从不愿意让人轻松地满足于他们自己最喜欢的信念和偏见。奖赏不是为他这样的人准备的。虽然如此,在他死后不久,人们对他的评判转而一变,那些关于他如何受人喜爱的引人入胜的故事也得以流传了下来。

每一个时代中的教条性信念都会被时间的洪流涤荡干净。纯粹理性的批评者得出的结论不会长久不变。欧里庇得斯对宗教的上层结构的批判很快就为人们所忘记了;人们还记得他,还去读他的原因,是他对那些在一个充满痛苦的世界中忍受苦难的人们的深切理解,他勇于疑古灭旧的那种无畏的精神,还有他追求有可能是善的新生事物的那种执著的精神。

他用希腊思想拖动沉重的罗马马车,

把罗马庞大而无规制的民众引入了文明之道,

捕捉住了原本会在他们头顶之上一掠而过的光芒。

西塞罗

内心崇高,意味着他会按自己的主张生活,别人无法强加于他。

西塞罗从未呈现崇高。但他仍然拥有美德,值得尊敬。

每当在正义与安全之间作明确选择时,西塞罗都会选择前者,哪怕付出痛苦的代价。“人们或许会做些趋炎附势的事情,”他曾写道,“但是,重要时刻降临时,决不能错失。”

他没有错失。当西塞罗认为庞培的目标无望实现,而自己将告别一切让生活变得有价值的东西时,他仍然加入庞培阵营。他已是个精疲力竭的老人。那时他给阿提喀写信道:“说真的,经过漫长的劳作后,我生命的黄昏平静地降临,连享受天伦之乐都感倦怠劳累。”尽管如此,他仍然跨过大海,寻找庞培军营。在那一刻,卢坎那句描述共和国的另一位忠实信仰者的名言,也完全适用于西塞罗:诸神钟爱胜利的伟业,小加图却钟爱失败。

当恺撒死去,西塞罗觉得有可能重建共和国时,他再次放弃前往希腊寻求安全庇佑,而是回到罗马,反抗当时的掌权者马可·安东尼——那时意大利的霸主,西塞罗认为让国家危在旦夕的人。结果就是西塞罗之死。

他被迫离开罗马;先是来到一处农舍,又逃到另一处。最后他决定坐船到——任何地方。他孑然一身。与他通信的朋友没有一个支持他。西塞罗上了船,然后——没有交代原因——他又离开船,回到农舍,躺到床上。他的求生欲望全无。但他的仆人们催促他起床,把他塞进轿椅,匆忙将他送回到海滩,这时安东尼的人追上了他们。普鲁塔克说,他吩咐仆人们放下轿椅,像他习惯的那样抚摸自己的下巴,直视谋杀者。只有一个人敢攻击他,其他人都站在一旁,用手遮住脸。

西塞罗曾经给女婿写信说:“再没有什么——绝对没有什么——比无畏的勇气更摄人心魄、风流曼妙、让人敬仰。”在生活中他并非总能表现出勇气。死神将近,他备受眷顾。

贺拉斯已躺在流水潺潺、芳草萋萋的河岸,

另一位美人儿正要为他编织花环,

给他的杯子斟满金色美酒。

贺拉斯

获得这种均衡、这种equanimity[镇静]——这是贺拉斯融合两个拉丁词来表达这种观念的用语——的良方,就是生活在审慎的限度之内,祛除人欲,放弃群山之巅和危险的狂喜,永远且总是首先选择安全。这就是贺拉斯的“黄金中庸”法则,遵此法则者既可避免过于堂皇而招人嫉妒,也不会——既然他从不冒险——陷于无助而悲惨的危困。为了人生之旅风平浪静,不管风向如何,都要收帆慎行。“即使智者也会变成愚人,”贺拉斯写道,“如果不知餍足地追求美德本身。”

因此,保持完全的平衡,不受希望或恐惧所扰,人就能够在当下,在每个转瞬即逝的时刻完足地生活——不管什么情势,不管我们乐意与否,也不管未来如何强烈地催迫我们。“如果有人能够在一天结束时说,我在生活着——不论明天是阴云密布还是阳光普照,他就是自己的主宰,活在幸福中。即使朱庇特自己也无法抹去即将发生的哪怕一件事情,他也无法让已被飞逝的时光带走的事物消逝或重生。”

生命中唯一确定的事情是死亡,“苍白的死神会用同一只手,公平地叩开穷人的茅舍和国王的城堡”,而且“生命的短暂历程容不下久远的希望”。那就“相信每个黎明带给你的是最后一天”吧,“何不背靠高大的悬铃木,要么就是这棵松树,全身放松,用玫瑰花环装饰柔发,让阿拉伯香料散发出甜蜜的芬芳。小子,快快从欢畅的小溪汲些水来,浇灭我们对酒酿的热情,再去叫莱德。让她带着象牙竖琴赶紧过来”。

贺拉斯显然注意到卡图卢斯对情人莱斯比娅说的话,这些话在他内心深处激起了回响:“月亮在天际疾行,历经阴晴圆缺。当我们前往巨大的死神经过之处,我们不过只是尘埃与阴影。今日之后,谁知道诸神是否还赐予我们明天。”

这就是贺拉斯的哲学,宽泛地说,也是入世者的宗教。这是哀伤的宗教,因为它强调的只是莱德和她的竖琴以及令人愉快的河岸。全身心投入这种宗教的人,总能够给其他人带来欢乐的气氛,而他自己却受忧郁所制。再没有比这更迷人的结合。

内心的悲伤缓和了快乐,让它显得温和,且无比可爱。有种灵魂敢于直视黑暗而不气馁,只是为命运的安排感到痛彻心扉的遗憾。这是贺拉斯拥有无穷魅力的秘密。

以上段落均选摘自《希腊精神》《罗马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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