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过去有一句老话,叫“喜怒不形于色”——无论是高兴还是愤怒,在面色上从不展示出来。这句话后来大概是被“厚黑学”的崇拜者学去了,“喜怒不形于色”被当作是有“城府”、有“心机”的一个重要标志,许多在事业上颇有成就、人生旅途走上巅峰的人也大多是“喜怒不形于色”吧。
孔子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论语》尽管是一本语录体的著作,但里面记录了不少孔子的日常喜怒:时不常的“哂之”,冲着学生咧着嘴笑一下;或是偶尔发怒骂几句学生。轻一点的,把学生骂成“朽木”“粪土”,重一点的,直接就骂作“佞者”。孔子的学生中,最爱惹他生气的无过于子路了,师徒俩开骂的经典段落有许多,指着鼻子当面骂者有之,指天对地赌咒发誓者亦有之。既搞笑,同时也充满了不少温情。孔子个头很高,《史记》说他“九尺有(又)六寸”,无论再怎么换算周秦计量单位,一米八的个头儿是没跑了。《荀子》里面说孔子面貌如同“蒙祺”,那张脸如同祭祀的面具一样——再加上孔子的脑袋长得似乎很违和,凸起凹陷很明显,那副样貌要是咧嘴一笑或是怒发冲冠,想一想还真是渗人。
孔圣人平日里生气归生气,但大抵还都是克制的,真正能让他老人家勃然大怒的情况并不多,最著名的应是有两次,一次是鲁国贵族季氏“八佾舞于庭”,使用了天子礼乐,孔子知道后直接痛斥——“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这都能忍,还有啥不能忍?不过那次孔子虽然生气,但还只是停留在“不爽”的阶段,好歹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而这一次,孔子不仅仅是骂了,而且简直是歇斯底里,一发不可收拾。
当时,齐、鲁两国举行盟会,地点选在夹谷,史称“夹谷之盟”。齐君齐景公,与鲁君鲁定公在夹谷之地举行盟会,孔子作为鲁国的司寇出席。本来这是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双方互为唇齿,盟会之上本应共唱“友谊地久天长”。但是在盟会上,齐国人在欢迎鲁国国君的时候奏响的却是“夷狄之乐”——一帮披头散发纹身光膀子的“莱人”拿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跳着战舞“鼓噪而至”。齐国人美其名曰这是奏“四方之乐”,让你们涨涨见识,实际上包藏祸心。《左传》说齐国人打算“使莱人以兵劫鲁侯”,《孔子家语》说“莱人以兵鼓噪劫定公”,不管齐国是不是真的打算动干戈,但是在这样一个诸侯会盟、宣誓的重要严肃场合“搞事情”,显然是有些过分的。换作一般人,见到这个场面也就怂了,一帮“社会人”站在自己面前,那阵仗估计早吓尿了。但孔子何等人也?堂堂伟丈夫,威武且不惧,于是他二话不说,当即迈开大步“历阶而登”,冲上高台去要求齐国撤换乐舞,不答应就赖着不走。这样一闹,吓的齐景公“心怍”,心儿怦怦跳,赶紧命令撤换音乐。可是齐景公不长记性——接下来准备的宴席节目中,有个类似于相声或是脱口秀类的节目,由一个侏儒倡优上台表演。这个倡优“为戏而前”,可能还说了一些侮辱鲁君的话,鲁定公是出了名的人怂话少,一直坐在那里默不出声。孔子却是勃然大怒,于是再一次迈开大步“历阶而登”冲上台去,要求齐国处决“荧惑诸侯”之人。齐景公惊惧之余,赶紧命令有司官吏处置了这个侏儒。回国之后,齐景公越想越不是滋味,觉得丢人丢大了。于是一咬牙,便下令将从前侵占鲁国的“郓”“汶阳”“龟阴”三地归还鲁国表示谢罪,这算得上是孔子主导的鲁国的一次外交上的大胜利。
孔子在盟会中两次“历阶而登”,这个词是很值得一讲的。古人登阶,往往是“拾阶而上”——两步登一个台阶。“历阶而登”指的是一次迈一个或两个台阶登台,这在古代是一种“非礼”的行为,除非紧急情况一般人不会这样做。所谓“径庭历级,非礼也”。可以想象一个画面,当齐景公看着一个人高马大长相凶恶的黑汉子两次按着宝剑跑上台阶冲上高台,数落着自己不当的外交行为,内心一定是崩溃的。实际上,孔子跟齐景公是二十多年的老交情,私交甚笃。但在国君受辱之际,孔子说翻脸就翻脸,丝毫不吝私交,也不计个人荣辱。孔子一怒乃是士人之怒,事关国体之前,孔子不仅喜怒形于色,而且“壮士暴怒”无人敢阻。冲这一点,足以令不少现代“犬儒”汗颜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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