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用一首诗颠覆了陶渊明的形象,竟引发苏轼辛弃疾黄庭坚张廷玉等后代名人选边站队

摘要:杜甫误读陶潜了吗

陶潜自南朝被“人德”化以来,至宋时愈加圣化,让后世无数人追慕,洪迈称他“高简闲靖,为晋、宋第一辈人”。陶渊明的研究,也夸大了陶潜的“高节”性,非常乐于称道渊明胸中“无一点黏着”的超逸。“陶渊明和他的诗被编织成一个巨大的文化神话,在二十世纪以来建筑现代民族国家文化的工程中起到作用”。“我们甚至会忘记,陶渊明首先是一个诗人——无论我们多么颂扬他的‘人格’,如果没有他的诗,陶渊明不过是《宋书》、《晋书》和《南史》所记载下来的众多隐士中的一员。”

其实,陶潜也是人,也有其不能脱俗的一面。陶渊明退隐后最不能免俗的忧愁,似乎是他对于其五子能否成器的忧患。

杜诗《遣兴》是“讥病渊明”吗?

杜甫的《遣兴五首》其三(“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以诗论陶潜,引发了中国诗史上的一段公案。一般而论,认为杜甫没有读懂陶潜。

杜甫的《遣兴五首》共有三组。其第三组的第三首诗云:

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

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

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

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

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七评曰:“彭泽高节,可追鹿门。诗若有微词者,盖借陶集而翻其意,故为旷达以自遣耳,初非讥刺先贤也。黄庭坚曰:子美困于山川,为不知者诟病,以为拙于生事,又往往讥议宗文、宗武失学,故寄之渊明以解嘲耳。诗名曰《遣兴》,可解也。”细读此评,觉得话中有话。“初非讥刺先贤也”句很有意思,即原非有讥刺意,言下之意是为人读出了讥刺意,或认真读来似有“微词”。此解很有针对性,似乎还是在为杜甫辩解:“(杜)盖借陶集而翻其意,故为旷达以自遣耳”。潜台词意谓:即便是诗有“微词”,也不是故意的。仇氏借黄庭坚之语以佐证。此处所引黄庭坚的原话是:“杜子美困穷于三蜀,盖谓不知者诟病,以为拙于生事,又往往讥议宗文、宗武失学,故聊托之渊明以解嘲耳。其诗名曰遣兴,可解也。俗人便为讥病渊明,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也。”(《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六《诗话总龟》前集卷九引)黄庭坚在《书陶渊明<责子>诗后》还说:“观渊明之诗,想见其人,岂弟慈祥,戏谑可观也。俗人便谓:渊明诸子皆不肖,而渊明愁叹见于诗。可谓痴人前不得说梦也。”此二段话,均用“痴人说梦”来讽刺将杜诗读成“讥病渊明”意思的人。说白了,黄庭坚与仇兆鳌二人均认为:杜诗不是“讥病渊明”的,而是“自遣”或“自嘲”,然“俗人”没有读懂杜诗,而将杜诗说成是“讥病渊明”的了。

苏轼《书渊明饮酒诗后》中说:“人言靖节不知道,吾不信也。”其中说到“人言靖节不知道”,是否针对杜甫论陶的,无可考。而苏轼此言是有针对性的,这也是明显的。而且,他认为陶潜是“知道”的。但是,此题是就陶潜的“生死观”而言的,认为人去万事空,什么声名功利均“已矣”。苏轼曾言:“吾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过也。”(《与苏辙书》)苏轼又说陶潜:“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书李简夫诗集后》)苏轼有和陶诗124首,亦可见其爱陶之深也。不过,苏轼则在其五言古诗《和顿教授见寄用除夜韵》中写道:“我笑陶渊明,种秫二顷半。妇言既不用,还有责子叹。无弦则无琴,何必劳抚玩……”(《苏轼诗集》卷十三)南宋叶寘《爱日斋丛钞》卷三:“始东坡诗云:‘我笑陶渊明,种秫二顷半,妇言既不用,还有责子叹。’苏公肯亦效痴人说梦邪?”然其又说:“《责子》诗聊洗人间誉子癖,少陵、东坡亦戏言之,非不知渊明也。”叶寘也在为杜甫与苏轼开脱,认为他们是在开玩笑,不是真的不理解陶潜,即不是“讥病渊明”。但是,根据黄庭坚的逻辑,“讥病渊明”者皆“俗人”,苏轼是在“讥病渊明”,故而苏轼亦“俗人”也,亦痴人说梦也。

明明是“讥病渊明”的,因此,辛弃疾《书渊明诗后》诗则直接批评苏轼云:“渊明避俗未闻道,此是东坡居士云?身似枯株心似水,此非闻道更谁闻。”他认为陶潜已到达“身似枯株心似水”的境界,岂可“笑”其未“闻道”呢?或许是稼轩不敢直接批评杜圣,而将“避俗”言也让苏轼一人承担了。辛弃疾还有一首《感怀示儿辈》诗:“穷处幽人乐,徂年烈士悲。归田曾有志,责子且无诗。旧恨王夷甫,新交蔡克儿。渊明去我久,此意有谁知。”诗中的“责子且无诗”句,似也属于“亦戏言之”的意味吧。

辛弃疾认为苏轼说陶潜“未闻道”是“讥病渊明”的。他似乎没有评价杜甫。那么,杜甫说陶潜“未必能达道”也是“讥病渊明”吗?清代康熙年间的著名学者朱彝尊在《题亡儿书陶靖节文》中直接批评杜甫说:“少陵野老,讥陶公未必能达道,非笃论也。”此言不是遮遮掩掩的,他明确地说杜是讥陶公的,而且明确表态说此讥是不确切的,即“非笃论”。 何以见得不是“笃论”呢?朱彝尊虽然没有明说,可以肯定的是,其主要是针对杜诗“未必能达道”说,言外之意是陶公已“达道”。应该说这是比较有代表性的看法。南宋的葛立方在其《韵语阳秋》卷十里有一段话,似乎也是参与“达道”与否之讨论的,但几乎没有发表议论,通篇都是在比较二者的怜子诗:“陶渊明《命子》篇则曰:‘夙兴夜寐,愿尔之才。尔之不才,亦已焉哉!’其《责子》篇则曰:‘虽有五男儿,揔不好纸笔。’‘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告俨等疏》则曰:‘鲍叔、管仲,同财无猜;归生、伍举,班荆道旧。而况同父之人哉!’则渊明之子未必贤也。故杜子美论之曰:‘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然子美于诸子,亦未为忘情者。子美《遣兴》诗云:‘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世乱怜渠小,家贫仰母慈。’又《忆幼子》诗云:‘别离惊节换,聪惠与谁论。’‘忆渠愁只睡,炙背俯晴轩。’《得家书》云:‘熊儿幸无恙,骥子最怜渠。’《元日示宗武》云:‘汝啼吾手战。’观此数诗,于诸子钟情尤甚于渊明矣。”此段文字的意思原来也是认为杜诗是讥刺陶潜的,也认为说陶“未必能达道”乃非“笃论”也。意谓:杜老你就不要讥刺陶令啦,你比陶潜还要怜子,对诸子还要不能忘情。言下之意是:你之不能“达道”远甚陶潜也。

概言之:杜诗确是“讥病渊明”的。古人虽多已见出,却碍于陶潜的“高节”性,而不敢言、不便言、不直言耳。

杜说陶“未必能达道”乃“非笃论”吗?

陶潜生前是以“人德”著称的,而其诗在《诗品》中列为中品。钟嵘说:“每观其文,想其人德。”陶渊明逝世百年后,萧统收录其诗文并编纂成《陶渊明集》,并亲为其序而高度赞美说:“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说其“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萧统对于陶潜也主要是从“人德”方面推崇的。自唐以降,陶渊明迅速地高大起来,造神一样被造成一个忘怀世事、绝弃名利的圣人。这也定势了我们的思维,即便是我们从其诗中读出了其世俗的一面而也不敢往此上想。特别是“为尊者讳”的思维,影响了我们对前贤的正确而全面的认识,即便是诗圣杜甫说出了陶潜“未必能达道”的实话,也让人怀疑或否定。

我们以为,杜甫认为陶潜“未必能达道”,是说了一句大实话。杜甫《遣兴》诗的中心意思是说,陶渊明尽管一生超凡脱俗而高蹈独善,志在求其心性之真,但在现实生活中却又终不能完全免俗而忘怀得失。杜甫作此诗,似也并不能排斥是“自遣”的,或所谓“聊托之渊明以解嘲”。

杜甫《遣兴》诗写于其生活极端困境时,其中戏谑味是明显的,似夹杂有自怨自叹的无奈与感喟,言外之意是:难啊难,陶潜且不能免俗,何况吾辈乎。不过,以杜甫看来,陶潜不能免俗是肯定的。诗共八句,前半说其未能“达道”;后半说其未能“达生”。都是先说观点,说看法,后作例证。诗的第一句很有意味,“陶潜避俗翁”句意谓:陶潜是很想免俗的,归田而“避俗”。也就是说,陶潜主观上是想免俗的。但是,客观上呢?至少是从客观上说,他却没有能够免俗,即未能“达道”,未能彻悟世事而不受世事所牵累。杜甫说的那个“道”,不是自然规律,也不是道德法则,更不是儒、道之辨的“道”,其所言之“达道”,即是忘怀世情俗事的超然物外,即是不为世俗所累的彻底放下。

杜甫言之凿凿地说:“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二句意谓:细读其诗集,其中多有叹苦恨穷之意。意思是,陶潜不能免俗,我是从他的诗之读出来的。渊明诗中多“恨枯槁”苦于生活困境,患于生存危机,怎么可以说其已“达道”呢?从上下文的意思看,此“枯槁”当是用以证未必达道之观点的,言其仍然为生计所困而为穷愁所扰。陶诗云:“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屡空不获年,长饥至于老。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饮酒二十首》第十二)此诗中“枯槁”的反义词是“滋润”,指生活不滋润而一生清苦穷困。陶诗中常有“枯槁”的讨论,如“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等。其《饮酒二十首》第十六,通篇反思自己一事无成的一生:“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敝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诗写自己贫困而孤独的现实处境,写自己为穷困所埋没的心理苦闷,而以张仲蔚自比,认为没有像刘龚那样能了解自己的人,所以心中真情就始终不能表露了。诗中的孟公,是东汉刘龚的字。据《高土传》记载,东汉张仲蔚隐居不仕,“常据穷素,所处蓬蒿没人,闭门养生,不治荣名,时人莫识,唯刘龚知之。”通篇为“淹留遂无成”的意识所笼罩,而非常想有个像“孟公”的人来赏识他。看来,陶潜这个“避俗”老头儿还是未必能够真正免俗也。虽然他宣称自己“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五首》其一),说自小就没有适应世俗的本性与气质,天性就热爱自然,而其诗中也一再宣称自己具有这种不适俗韵的品性。

北宋著名诗评家黄彻《䂬溪诗话》卷七云:“渊明非畏枯槁,其所以感叹时化推迁者,盖伤时之急于声利也。老杜非畏乱离,其所以愁愤于干戈盗贼者,盖以王室元元为怀也。俗士何以识之。”黄彻读陶诗,不属于看见了“枯槁”而说没有看见的那种,显然,他是承认陶诗中亦多言“枯槁”的,只是他为尊者讳,认为其“枯槁”之叹,非自“畏”也,而“伤时”也。这与杜甫同,都忧的是国而忧的是民也。古代诗话,总有将诗人与诗往好处想的倾向,好人就一应俱好,甚至是不乏过度阐释的。陶潜自唐宋以降,其“高节”愈发神圣化,其不仅绝弃功名利禄,似乎连家庭与自我都彻底淡忘了。可是,鲁迅先生不这么看,其《魏晋风度及文学与药及酒之关系》文中指出:“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说当时政治的,这样看来,可见他于世事也并没有遗忘和冷淡。”甚而至于,“陶潜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留心……”陶潜一生四次出仕,且只要有官可做,也不管做什么官,不管为哪家做。陶潜自辞彭泽令,似乎也不全是因为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他在《归园田居》中说自己是“误落尘网中”,但是其辞归的思想又是十分纠结也非常矛盾的。他从29岁“投耒去学仕”,到41岁辞去彭泽县令这宦海沉浮的十三年,满打满算的也没有几年时间。其辞官之际所作《归去来兮辞》,是其理想受挫,想奋起却苦于无路可走时的不得意之作。通篇渲染的是归家后出世之乐,然而在文字背后却能让人体会到诗人的离世之苦。或者说,诗人是在用想象中的欢乐来压抑自己现实中的痛苦,表现的是一种极其矛盾的心境,是掩饰不住的内心苦涩。其文之开篇就说“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既然心为形役,怎么能够没有悲愁?改为陈述句就是,我已经将形让心役,再也没有了世俗之绊,那应该就没有任何惆怅与悲愁了吧。而文中像“世与我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等,则直言其处于“出世”与“入世”之矛盾中难以自拔的痛苦状态。诚如宋代施德操评曰:“人见渊明自放于田园诗酒中,谓是一疏懒人耳,不知其平生乐道至苦……其苦心可知。既有会意处,便一时放下。”(《北窗炙輠录》)杜甫深刻,也敢说,看到其诗中不能参透人生而忘怀世事的深沉思想。

杜甫诗的后半,实际上说其未能“达生”。意谓:陶潜别说达道,达生尚且未能做到。于是,杜甫举例说其“责子”诗,对其五子之成器与否还是非常挂虑的。意思是,虽然你欲避俗而不受世事牵累,却仍然少不了怀有普通老人的舐犊深情,为五子不能出息而烦恼。清人杨夔生在《匏园掌录》中说:“陶公终日为儿子虑,虑及僮仆、衣食、诗书,何其真也;将儿子贫苦、愚拙种种烦恼都作下酒物,何其达也。近情之至,忘情之至。”杨氏认为,唯其真,而才有“终日为儿子虑”,也才有“责子”。其实,陶潜也是非常希望儿子们有出息的,期望他们迅速成长,去获取功业。陶潜的《命子》诗,据考写于其三十八岁时。诗为四言,共十章,前六章历述陶氏先祖功德,以激励儿子继承祖辈光荣的家风;第七章才言及自身,说到自己的不是。后三章旨在表达对儿子的殷切希望和谆谆诫勉,希望他将来成为一个有作为的人。从他为儿子取名,可见其对儿子的殷切希望。《命子》诗曰:“卜云嘉日,占亦良时,名汝曰俨,字汝求思。温恭朝夕,念兹在兹。尚想孔伋、庶其企而!”陶渊明给儿子取名为“俨”,字“求思”,极有深意。何谓“俨”?《尔雅·释诂》:“俨若思。”何谓“求思”,即希望像“思”那样。名与字中均重复“思”的意思。“思”者何也?“思”即子思,孔子之孙孔伋之字。子思著有《子思》23篇,据说《中庸》也是他的作品,而被尊为“述圣”。陶渊明希望自己的儿子俨也要象子思一样有出息有作为。因此,陶潜对儿子是有其严格要求的,有其秉承陶门家风之厚望的。有人认为,陶潜自号“五柳先生”,此五柳乃指其五子。《周易》有“枯杨生稊”说,陶潜自己已无可能成为陶侃那样的人物,将振兴陶门的希望寄托在五子身上。中国古人庭院之中常植三槐五柳,是期望子孙中出现三公五侯。五柳之象征说也可自圆。总之,陶渊明期盼五子成龙的心情极其强烈,不仅仅是一般性的将子之贤愚而挂于怀抱也。他自己就说过:“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咏贫士七首》其七)。因此,杜甫追问曰:“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意谓:陶潜你果达道且达生的旷达,何必介怀于子嗣的贤愚呢?

杜甫诗中所说的“达道”,显然是指通达世事,彻悟人生。而却引发了此“道”究竟是儒家还是道家的讨论。至于说“陶渊明无功德及人,而名节与功臣、义士等,何耶?盖颜子以退为进,宁武子愚不可及之徒欤?”(林逋《省心录》)“不惧饥寒,达天安命,陶公人品,不在季次、原宪下,而概以晋人视之何?”(沈德潜《古诗源》)等等,将陶潜比作古之圣贤,这些都是衡之以“德”的。此德非“达道”之“道”也。也不可混同,纵然其道德高尚,然并不能代表其一定能够免俗也。南宋后期著名理学家真德秀官至宰相,是个有学问的人,其学以朱熹为宗。他在《跋黄瀛甫拟陶诗》中写的:“予闻近世之评诗者曰:‘渊明之辞甚高,而其指则出于庄、老,康节之辞若卑,而其指则原于六经。’以余观之,渊明之学,正自经术中来,故形之于诗,有不可掩。”谭嗣同非常赞同他的观点,其在《致刘淞芙书》中说:“真西山称陶公学本经术,最为特识。”其诗所以多中正和平之音,正是他“涵养深纯”的结果,是“经术之效也”。谭嗣同还说自己曾经说过:“学诗宜穷经,方不终身囿于词人。”真西山为了说明陶渊明学问“正自经术中来”的观点,举例简评曰:“《荣木》之忧,逝川之叹也;《贫士》之咏,箪瓢之乐也。《饮酒》末章有曰:‘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渊明之智及此,是岂玄虚之士所可望耶?虽其遗宠辱,一得丧,真有旷达之风,细玩其词,时亦悲凉感慨,非无意世事者。”其无意于世事,并不等于其忘却世事。尽管其辞官归隐而清蹈衡门,诗人大唱自然真趣,但世事忧心与思想矛盾则隐约其诗中的。

清代位极人臣的张廷玉在其《澄怀园语》说:“子美之贬渊明,盖正论也。”意谓杜甫是在贬损陶渊明。其实话不能这么说,杜甫以诗论陶,说陶潜也不能免俗,只是说了句大实话。

陶潜《责子》不是责子之不肖吗?

陶潜也是不能免俗的,他也有不能免俗的忧愁。在现实生活中,陶渊明是个失败者,他事业失败,又不擅处世,不擅营生,不会耕种,不会治家,也不擅教子。《归园田居》五首几乎将其这些特点都概括出来了。虽然其“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而且“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然而,“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满以为可以凭着自己的辛勤劳动来养活自己,也养活全家的,然而事与愿违,不仅自己弄得没有了一点尊严,也让家人受累,让其妻子们过不上起码的温饱日子。杜甫的《遣兴》(“陶潜避俗翁”)主要是就其《责子》诗而发的议论,认为陶潜归田避俗却并没有能够免俗。或言之,如果你陶潜真是忘怀得失的话,就大可不必“责子”,大可不必将儿子们的好坏记挂于心了。我们看看陶潜在《责子》诗中是怎么表述的?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诗以“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二句,总写儿子不中用,不喜读书,不求上进。接着分写:阿舒是老大,十六岁了,而懒惰无比。阿宣是老二,行将十五岁了,就是不爱学写文章。阿雍、阿端都十三岁了也不识数,六与七都数不过来。老五通子,快九岁了,只知贪吃,不知其它。

于此可见,陶渊明对他的这五个不成器的儿子是很不满意的,或者说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五个儿子。《责子》诗开篇就先直言自己已老迈,白发已布满了两鬓了,肌肤松弛也不再丰满了。因为年老而来日不多,也才愈发为儿子们没有出息而焦躁不安,也才发生了此“责”。诗中所表达的这种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的。看来“避俗”的陶翁,一点儿也不能超脱,而不可能真正进入忘怀得失的境界。陶潜虽弃绝仕途,他还是个社会的人,终究不能回到蛮荒。他可以不要功名,但他还有家庭与子女;他可能脱离了社会,但绝非脱离了文明;他可以沉迷“杯中物”,但毕竟还有不是酒醉糊涂的清醒。因为心系五子的前途,挂虑他们的品学好坏及成器与否,故而才有此哭笑不得的“责”。我们不能因为此“责”不是板着面孔的教训,就认为这不是“责”;我们更不能因为把其“责”视为责了,就贬低了陶潜。杜甫说陶潜不能“达道”,是说他虽然想要放下尘俗世事却还是没有放得下。

我们以为,杜甫此论非常精辟。倒是有些与杜甫理解相左的人,囿于为尊者讳的思维,硬要把陶潜说成是个世事通达、忘怀得失而一成不变的世外高人,硬要强调其戏谑的个性,而歪读了陶潜,连明明是“责”子,都不愿这么解,甚至不愿这么去想。此诗的题目是《责子》,其创作动因也是“责”子,事实上所表现出来的分明是以诸子不肖为恨的诗意。而其对五子的批评,或可有被夸大之嫌,甚至是漫画化了的笔法,但是,其五子之不肖则是事实,顶多只是可以说成其采用幽默的口吻纪实。如果这不是“责”子,难不成是在“颂”子?恰恰相反,这种戏谑之责而非雷霆之怒的责,才真正表现出诗人的舐犊情深,反映了诗人内心的真正痛苦,也反映了他教子无方的无奈。看来诗人平日并没有少“责”,而只是“责”之没有效果,于是也才有了“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的“旷达”式的放弃。陶潜在将儿子一一数落之后,说:这也许是天意吧,管他这么多的?还是喝酒去吧。这似乎倒有点“达道”的意味。陶潜的五子让人既好气、又好笑;陶潜的这种态度也让人既好气、又好笑。没有家庭责任感,对子女也不负责任,只管自己享乐,今日有酒今日醉。萧统《陶渊明传》半数以上的文字用来记载陶潜与酒的趣事:

公田悉令吏种秫,曰“吾常得醉于酒足矣。”妻子因请种秔,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秔。

江州刺史王弘欲识之,不能致也。渊明尝往庐山,弘命渊明故人庞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之间邀之。渊明有脚疾,使一门生二儿舁篮舆;既至,欣然便共饮酌。俄顷弘至,亦无迕也。

先是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在当阳与渊明情款,后为始安郡,经过浔阳,日造渊明饮焉。每往,必酣饮致醉。弘欲邀延之坐,弥日不得。延之临去,留二万 钱与渊明;渊明悉遣送酒家,稍就取酒。尝九月九日出宅边菊丛中坐,久之,满手把菊,忽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归。渊明不解音律,而蓄无弦琴一张,每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渊明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郡将尝候之,值其酿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漉毕,还复著之。

说到饮酒,人多将陶潜与阮籍比。阮籍醒时少,陶潜醉时多。陶渊明与阮籍一样,都是个极其痛苦的人,陶潜不同于阮籍的是,他以酒寄情入诗,诗中“篇篇有酒”(萧统语)。其诗中多处说到他是靠酒来遗忘世事的:“日醉或能忘”;“酒能祛百虑”;“载醪祛所惑”;“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觞来为之尽,是谘无不塞”;“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其《饮酒二十首并序》之序云:“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序中交代了其《饮酒二十首》的成诗过程。可见,酒不仅是陶潜遣忧除闷的“忘忧物”,也是他创作的催化剂,是他生命的主要内容与乐趣。用现代医学的观点,说陶潜是酒精依赖,也是一点也不诋毁他的。《饮酒二十首》的最后他这样唱道:“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其自嘲且自宽,而绝无自责之意。

陶潜的《责子》诗中责子,批评儿子不求上进,评价儿子的无能,让我们看到了陶潜的忧心,看到了他对自己教子无方的自惭。应该说,其五个儿子都这样的“窝囊”陶潜有其不可推诿的责任。关于这一点,他自己在《与子俨等疏》中则将责任全揽了下来。全文如下:

告俨、俟、份、佚、佟:

天地赋命,生必有死;自古圣贤,谁能独免 ?子夏有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四友之人,亲受音旨。发斯谈者,将非穷达不可妄求,寿夭永无外请故耶?

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僶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余尝感孺仲贤妻之言,败絮自拥,何惭儿子?此既一事矣。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内愧。

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意浅识罕,谓斯言可保。日月遂往,机巧好疏。缅求在昔,眇然如何!

疾患以来,渐就衰损,亲旧不遗,每以药石见救,自恐大分将有限也。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然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鲍叔,管仲,分财无猜;归生、伍举,班荆道旧;遂能以败为成,因丧立功。他人尚尔,况同父之人哉!颖川韩元长,汉末名士,身处卿佐,八十而终,兄弟同居,至于没齿。济北汜稚春,晋时操行人也,七世同财,家人无怨色。《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尔,至心尚之。汝其慎哉,吾复何言!

此疏与《责子》几乎写于同时,其中所流露出来的是无奈与遗憾,以及愧疚不安,还有深深的自责,其望子成龙的期望已荡然无存,也没有了责子的痛苦,只是希望他们安贫乐道,和睦相处。其中第二自然段说:主要是因为自己性格刚直而不能逢迎取巧,且与社会人事多忤逆而不相合,结果是作践了自己,也作践家庭,让你们五个从小就跟着我过着贫穷饥寒的生活,弄得很没有尊严可言。陶渊明的家庭生活是很不幸福的,其五子不仅无能,而且似乎还不团结(最后一个自然段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他不仅对儿子们不满意,对邻居不满意、对老婆也不满意(“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因此,渊明所面对的艰难,不仅是饥饿,更为沉重的是家人和整个社会的不理解的世俗压力,其诗文的字里行间充斥着一种牵心挂肚的一种忧患感,即杜甫所说的未能“达道”也未能“达生”。

《蔡宽夫诗话》:“子厚之贬,其忧悲憔悴之叹,发于诗者,特为酸楚。闵己伤志,固君子所不免,然亦何至是!卒以愤死,未为达理也。乐天既退闲,放荡物外,若真能脱屣轩冕者;然荣辱得失之际,铢铢校量而自矜其达,每诗未尝不着此意,是岂真能忘之者哉!亦力胜之耳。惟渊明则不然,观其贫士、责子与其他所作,当忧则忧,遇喜则喜,忽然忧乐两忘,则随所遇而皆适,未尝有择于其间;所谓超世遗物者,要当如是而后可也。”(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之十二)此诗话比较三者而盛赞陶潜,说其是真正做到了“超世遗物”的。然真正的“达道”或“达生”谈何容易!中国的文人与政治天生有其不解之缘。余恕诚先生指出:“就诗人而言,古代诗人注定是在封建政治格局下生活,因而经常由封建政治赋予他们以理想与热情,构成他们与时代和社会现实生活的密切关系,诗歌所呈现的气象、风貌,也都与他们的介入有关。”因此,“士大夫如果不卷入政治,一般就只有归向山林田园。穷乡僻壤的封闭,小生产者的狭隘天地,对他们的视野与情感,构成严重的限制和束缚,使他们与外部疏离,难得从时代生活中汲取创作的动力。甚至连诗歌创作,在死水一样的生活中也会变得多馀。”自古文人要真正摆脱传统儒家的用世思想,要真正放弃大济苍生的社会政治,几乎是不可能的。孔孟做不到,李杜做不到,陶渊明也做不到。陶渊明进退而皆忧,进不足以谋国,退不足以营生,其悲剧在于入世不能而出世不甘,即便是退隐而其心还是不得不为生计而为世俗所驱使,一生深处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之中,其生存困境,特别是物质生活的困扰,使其怎么也不可能“达道”抑或“达生”(杜甫语)也。

作者为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江苏省中华诗学研究会副会长

发表评论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验证码:

相关文章

推荐文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