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三大案之前奏:内阁分裂与阉党启示录

文/桓大司马

晚明三大案对泰昌、天启两朝的政局乃至明亡,都有十分深远的影响。而三大案之前又有两案——伪楚王案与妖书案,如果不了解这两案,就不能很好的掌握三大案的实质。本文讲述伪楚王案与妖书案,及这两案与三大案的联系。

“伪楚王案”是内阁首辅沈一贯与次辅沈鲤结怨的开始,“妖书案”则是沈一贯为陷害沈鲤掀起的大案。内阁辅臣的争端向下波及到六部和言官,向上则与皇帝和朝臣的争斗纠缠在一起,促成了满朝大臣的分化和阉党的形成,并且为三大案中的朝臣争斗埋下了伏笔,所以这两案有必要说一说。

内阁分裂的开始——伪楚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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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藩武昌的楚王府,第八代楚恭王朱英体弱多病,不能御内,且30岁就英年早逝,死时无子,第二年府中忽报宫人胡氏为楚恭王生遗腹子朱华奎、朱华壁,后来朱华奎袭封楚王,朱华壁封宣化王。但楚府内一直传言这两个小孩是楚王妃王氏拿弟弟王如言等人的儿子假冒的,意图是骗取王爵,保持富贵。

明朝基于朱元璋的小农意识,对待宗藩极其优厚,不但每年支取大量钱粮,而且藩王还广占田地,凭借强大的权势与经济实力垄断各行各业,与民争利,其田地、产业全部免税,海量的钱粮都落进了宗藩的私囊。

明朝不像唐朝那样出了皇帝五服的亲属全部自食其力,而是每有一个朱氏子弟出生,就根据亲疏给封个爵位,多支一份钱粮,所以宗藩们个个像种猪一样拼命下种,到最后一省钱粮不足以养这些朱家的寄生虫。这还只是官面上的俸禄,如果加上宗藩在各地的巧取豪夺,说整个明朝社会的财富有一半落入宗藩之手也不为过。明朝皇帝缺钱,最好的办法其实是把这些宗藩抄家灭门,剁成十八段,炖成福禄汤,而不是去派矿税太监去民间抢劫。

因为这样的背景,文官政府对宗藩的俸禄不堪重负,对于冒认宗藩的事件一般会严厉对待,毕竟减少一个宗藩就能省一大笔钱粮,有利于补贴国用,也能拯救一方生民。所以当万历三十一年,楚王府宗人朱华赿联合29个宗人首告朱华奎、朱华壁不是楚恭王亲子而是冒认,楚系宗室东安王、武冈王、江夏王等都认同其说法时,时任礼部侍郎代行部务的郭正域(日后被诬为东林党)就依照惯例主张彻查。

但万历帝这时怠政已经很厉害,根本不想多事彻查,同时楚王朱华奎重贿内阁首辅沈一贯,请他缓颊,沈一贯笑纳,也打算包庇朱华奎。郭正域本是武昌人,与楚王同城而居,对朱华奎假冒一事早有风闻,再加上如果能减少一个朱家藩王,可以大大的增加国库收入和拯救家乡百姓,所以顶住万历和沈一贯的压力,严辞拒绝了朱华奎的重贿,继续彻查。

有才能、有担当的名臣郭正域

对于郭正域彻查伪楚王一事,内阁次辅沈鲤基于文官政府的意图,予以力挺。沈鲤做事一向有原则,跟沈一贯早有龃龉,郭正域则原是沈一贯门生,后因鄙薄沈一贯为人而不再执弟子礼,剥夺过沈一贯老乡吕本(此人依附严嵩,劣迹斑斑)的谥号,沈一贯对他恨之入骨。于是,沈一贯一来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二来想要借机弄死沈鲤和郭正域,就附和万历,施加压力,让礼部中断彻查楚王案,而且还指派同党刑科给事中杨应文攻击郭正域谋害楚王,导致郭正域被罢官。

平心而论,除沈一贯一党外,也有少数官员挺楚王是出于个人见解,这些人跟沈一贯还没有形成朋党,但到了妖书案,政治生态进一步恶化,沈一贯一派的官员朋党行为就加剧了。

阉党启示录——妖书案

2

郭正域辞官后,在京城附近等待河流解冻再南归,但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沈一贯很快掀起了“妖书案”,准备把郭正域和沈鲤一起做掉。

山西布政使吕坤学问渊博,曾经把历史上一些杰出女子的事迹集合起来,编成了《闺范》一书,因为质量不错,成为畅销书。郑贵妃看到此书后,在里面加入了对自己有利的内容,在书的开头增加了从贵人升为皇后的汉明帝马皇后事迹(意在暗示自己也可以进位皇后),让亲戚改名《闺范图说》,刊印流传。

当时万历虽然已经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但郑贵妃生的福王朱常洵一直逗留在京城,不去就藩,太子之位并不稳固,郑贵妃如此上蹿下跳,引起民间对太子之位的担忧,于是一本托名燕山朱东吉所著,叫做《忧危竑议》的书出现了,这本书批评吕坤《闺范》被郑贵妃利用,有可能动摇太子之位,认为吕坤难辞其咎。

书流传开后,吏科给事中戴士衡、全椒知县樊玉衡就此批评郑贵妃,万历皇帝震怒,郑贵妃的伯父郑承恩趁机诬陷《忧危竑议》是戴士衡、樊玉衡写的,并且想借此把张养蒙、魏允贞(与东林交好,但其子魏广微投靠魏忠贤,成为阉党)等批评郑贵妃较多的官员一网打尽,还是万历不想把事情闹大以免郑贵妃结仇更多,于是只把戴士衡、樊玉衡充军了事。

但不久又出现了一本《续忧危竑议》,署名吏科都给事中项应祥、河南道四川道监察御史乔应甲(但并非这两人所写),一夜之间投遍京城各处,书的内容是说万历立朱常洛为太子是不得已,时刻想着更换,不然为什么用朱赓(赓者更也)为阁老呢,并且骂首辅沈一贯为人阴贼,将来一定会行“靖难勤王之事”(即帮助郑贵妃所生的朱常洵干掉太子朱常洛),又将一些官员和郑贵妃一起指为“十乱”。

这一下万历毛了,命令东厂太监陈矩到处抓人审讯,同时安抚沈一贯、朱赓。沈一贯以退为进,嘴上请求罢官,得到安抚后即决定利用这次机会,把沈鲤和郭正域置于死地。

《明宫谜案》里的万历

首先,沈一贯的同党御史康丕扬、给事中钱梦皋进言,把妖书案和伪楚王案联系到一起,诬陷妖书是沈鲤和郭正域写的,钱梦皋进而推出了日后阉党对付正直人士的利器——“诬以朋党”,宣称“有奸党然后有奸书”,认为内阁辅臣里面妖书指责了沈一贯、朱赓,唯独没有指责沈鲤,书中提到的“十乱”也多是伪楚王案里庇护楚王朱华奎的官员,所以一定是沈鲤带头组织朋党,对“伪楚王案”进行反攻倒算,书多半是沈鲤和郭正域写的。

提出指控后,沈一贯一党又对沈鲤、郭正域进行了骇人听闻的陷害。沈鲤因为沈一贯、朱赓避嫌休假,内阁只剩自己一个人,就立了块牌子“天启圣聪,拨乱反正”,表示坦荡,每天处理事务之前对牌子烧香,沈一贯一党诬陷他诅咒皇帝,结果牌子拿给万历一看,连万历都不相信。

沈一贯又下令京城大索,锦衣卫和巡城御史的兵丁几百人把沈鲤的宅邸包围了三天三夜之久,还是万历给沈鲤解了围。沈一贯又派兵包围郭正域在杨村的住所,想造成紧张气氛,逼他自杀,结果郭正域胆气很壮,完全不为所动。

接着,沈一贯一党又把郭正域的朋友和他家的奴婢、奶妈、书记员等十七人严刑拷打,令他们诬攀郭正域,结果这些人誓死不屈,其中有多人被折磨至死,剩下的也奄奄一息。最后沈一贯一党把郭正域朋友沈令誉十岁的女儿抓来,忽悠她一番言语,让她诬攀郭正域,结果到了三法司会审,小女孩前言不搭后语,还是旁听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受太子朱常洛嘱托保护郭正域,指出小女孩逻辑里的漏洞,郭正域才幸免于难。

最后,东厂逮捕了一个叫皦生光的狂生,认为他的笔迹跟妖书相似,把皦生光屈打成招,万历也不想搞得朝中不得安宁,就顺水推舟的认定皦生光就是妖书作者,将他凌迟处死结案。

在狱中,沈一贯的同党刑部尚书萧大亨还严刑拷打皦生光和他的妻妾、乃至十岁的儿子,想让皦生光诬陷妖书是沈鲤、郭正域指使他写的,因为沈鲤、郭正域名声不错,皦生光很有骨气的拒绝了。萧大亨还想让刑部主事王述古帮忙栽赃陷害郭正域,被严辞拒绝。

皦生光是一个替死鬼,判案过程漏洞百出,但妖书到底是何人所写,一直众说纷纭,没有定论。有人认为是清流写的,目的是扳倒沈一贯,有人认为是奸人所写,意在促使沈一贯对付郭正域,也有人说是中书舍人赵士桢写的,说皦生光死后他闭门不出,经常梦见皦生光索命而死。赵士桢是晚明的火器大师,发明了迅雷铳、鲁密铳等利器,因为研发火器和喜欢骂人,得罪了不少人,所以其去世也可能是被传言攻击,抑郁所致,并不能证明妖书是他写的。

三大案的前奏应该如何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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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伪楚王案和妖书案应该怎么评价呢?现代阉党的口径首先是万历皇帝圣明,因为没有趁机干掉批评郑贵妃的那些官员;其次是不问情由,把沈鲤跟沈一贯等量齐观,抛出一个“沈一贯固然不是好东西,沈鲤也不是好货”的理论,给沈一贯洗地,因为洗沈一贯就是洗浙党,洗浙党就是洗阉党。

他们的错误或者说招数,主要在于对事情本身不问其对错,只要有争执就都不是好东西,都打五十大板,这样实际上抬高了恶劣的一方,贬低了正确的一方。这种世界观和奇葩逻辑,跟大家深恶痛绝的那种“女性被强奸后,指责受害女性穿得少,声称一个巴掌拍不响,主张强奸犯固然有罪但受害女性也有责任”的烂人是一样的。

具体到事情本身。楚王朱华奎是真是假,史无定论,但其身世疑点极多,从程序上说,郭正域并没有未经调查就指控朱华奎是假,而只是要求彻查,这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从利弊上说,如果能减少一个朱家的藩王,给国库增加的钱比所有矿税太监搜刮的综合还多,还可以为藩王所在城市的百姓除害,这本是文官政府的责任。但已经依附皇权、太监化的沈一贯背叛了政府意志,受贿和屈从皇权在先,陷害郭正域在后,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再看妖书案。

《忧危竑议》和《续忧危竑议》这两部“妖书”虽然出现得不够光明,后者甚至有较明确的政治意图,但这两部所谓的“妖书”体现的正是民意和公论,是整个社会对万历用个人意志凌驾政治规范和家庭伦理,阴谋立福王朱常洵为太子的强烈不满的总爆发,万历不但不自掌自嘴、自我反省,反而气急败坏的要揪出作者凌迟处死,简直就是独夫民贼。

而两部妖书“攻击”沈一贯、朱赓,也是民意和公论的反映,沈一贯早年还有点作为,当上首辅以后招权纳贿,无所不为,在大部分事情上对万历皇帝一味谄佞曲从,政绩也奇差无比,还喜欢害人;朱赓虽不及沈一贯恶毒,但贪腐无能比之也不遑多让,他把山阴县的良田美宅全部侵占,家中有奴仆几千人,后来被朝臣弹劾,连他自己都承认自己是“庸臣”。

沈一贯面对汹涌的恶评,不但没有改过之意,反而借此机会陷害与自己有私怨的沈鲤、郭正域,其手段挑战下限、骇人听闻,对政治生态造成巨大破坏,说是大奸巨恶毫不为过。在皇权肆虐的背景下,正是因为沈一贯这样依附皇权的奸恶之徒日渐得势,导致明朝官员的总体下限不断降低,最后大部分官员趋利避害,抱团投靠太监,成为阉党,为了一己私利无所不为,把明朝推向灭亡。

就程序上来说,“妖书”跟历朝历代反抗暴政的民谣、揭帖是一个性质,在汉朝,官府还要去采集这些民间意见,来纠正统治者施政,形成了不朽的乐府诗;在唐宋,皇帝也不至于对这些东西穷追猛打,宋朝的太学生上书指名道姓批评皇帝、宰相,除极个别情况,最多也不过是开除学籍、监视居住,唯有皇权变态强大的明朝能把这种事整成大案,搞倒一片朝臣,还把“嫌犯”凌迟处死。

而被沈一贯陷害的沈鲤正是晚明想要继承高拱、张居正衣钵的少有的改革家,然而他试图推行的多项制度都被沈一贯沮败。内阁辅臣中朱赓对沈一贯服服帖帖, 只有沈鲤坚持原则,有所异同,沈一贯多次试图威压沈鲤不果,因为私怨阻止沈鲤的改革,还掀起大案试图弄死沈鲤和郭正域,我倒要问问主张“阉党虽然道德败坏但有利国家”的现代阉党,弄死沈鲤和郭正域,是给国库创了收,还是加强了辽东边防啊?倒是沈鲤、郭正域彻查伪楚王案,减少宗藩,才是大大的给国库创收呢!

高拱、张居正的后继者沈鲤

我知道,肯定会有现代阉党跳出来说:沈鲤和郭正域意见相同,所以他们是同党,你只说沈一贯有同党,不说沈鲤有同党,是带节奏,是东林余孽。

笑话,难道我喜欢吃辣,某个现代阉党也喜欢吃辣,我跟他就是同党了?有一个阉党顾秉谦的直系后人还在留言里问我,你说谁谁谁是阉党,你倒是说说他们有什么政治纲领?

在这里非常有必要普及一些政治常识。因政见相近,为了贯彻政见而走到一起的人,是政党,政党是有其原则也就是政治纲领的,是现代政治不可或缺的,也就是欧阳修说的“君子之党”,高攀龙说的“公党”,不是贬义词,只不过在皇权变态的秦制帝国,不允许合法的政党出现,并且还把它们污名化;而只为谋取私利,没有政治纲领,没有原则,以升官发财为一切行事的指导方针的,是朋党,也就是欧阳修说的“小人之党”,高攀龙说的“私党”,是贬义词,是政治败坏的重要原因。

沈鲤、郭正域以及日后的东林,是以儒家理想(主要是程朱理学)对政治的设计为政治纲领和个人原则,行事不计个人利弊的政党雏形,当然,在秦制帝国无法进行合法的党派活动,所以他们离真正的政党还差的远,也就无法像真正的政党那样有效率的贯彻自己的方针;而沈一贯的浙党以及日后的阉党,是发现皇权无敌后,为个人利益趋附皇权的朋党,他们没有政治纲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升官发财,行事风格上经常有非常风骚的走位,今天的主张明天就变到相反的方向,后天再变回来,一切为利益服务。

从政绩上来说,程朱理学因为本身的缺陷,并不能力挽狂澜,救焚拯溺,而且大明朝那种积重难返的体制,大罗金仙也救不了,因为东林未能阻止明朝灭亡就指责东林,是不合理的。但揆诸史实,东林也算是颇有政绩,如果方针维持下去,至少是能够延缓明朝灭亡了,而阉党的所作所为,才真是掘明朝这座大厦的根基,加速明亡的罪魁祸首。大家看到这里先不要急,接下来大司马会有专文评述东林和阉党在财税和辽事上的作为,我们一块一块来,务必把晚明党议的方方面面搞清楚。

沈一贯发起妖书案的结果,就是原本不佳的名声再次断崖式坠落,成了过街老鼠,受到朝臣的不断弹劾,云南道监察御史史学迁甚至请“斩奸贼沈一贯之颈”,连为人比沈一贯强些的内阁辅臣朱赓、李廷机也受沈一贯的牵累被愤怒的朝臣AOE。

终于,“妖书案”结案后两年,万历三十四年,沈一贯顶不住压力,致仕回家,但他为人阴狠,临走前把沈鲤也拉下马,而朱赓又故意把沈一贯的退休制辞写得比沈鲤要客气很多,于是“天下舆评无不快(沈)一贯之去,又无不惜(沈)鲤之去”。

而沈一贯、钱梦皋推出的“诬以朋党”的法宝,用来对付能力 、担当、操守、道德都远胜于他们的官员,在皇权的背书下无往而不利,不论对方怎样杰出,怎样无可指摘,只要一个“朋党”的大帽子盖上去,就能把对方整得家破人亡。这个法宝并不是沈一贯他们的发明,东汉宦官对付士大夫、北宋蔡京对付正直人士、南宋韩侂胄对付理学人士时都用过,只不过彼时社会对祭出这件法宝的皇权集团还有一些制衡机制,其危害不及晚明严重罢了。

当文官太监化的时候

阉党就出现了

随着沈一贯、沈鲤同时退休,朝中的激烈争斗至此告一段落。不过,这只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几年之后,震惊朝野的三大案爆发,朝臣进一步分裂,最终形成了阉党,阉党将并无结党行为的正直人士诬陷为“东林党”,进行骇人听闻的迫害,明朝在皇权和阉党的狂欢中走向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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