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往事在这里打磨得熠熠生辉

人文目的地:前门东,西打磨厂

嘉宾:肖复兴

人数:30人

西打磨厂胡同是自明朝就存在的一条老街,位于前门楼子东侧,是著名作家肖复兴的出生之地,他曾在那里居住22年,上学、到北大荒插队、返城,缠绕了许许多多难忘的人生成长场景。12年前他完成影响颇大的《蓝调城南》一书,生动记叙他赖以滋养的城南的风俗民情。11月13日,他带青睐会员朋友重返前门老胡同,从西打磨厂到薛家湾,在胡同里诉说成长故事,让大家感受他的大半生经验所带来的“都市考证”。

在大北照相馆集合

集合地点选在前门大北照相馆门前,肖复兴每次约人回打磨厂或是去前门的任何一个地方,总会约在这里。找到大北照相馆,就算找到了西打磨厂。大北照相馆1958年从宣武区石头胡同迁来,是西打磨厂胡同的开端。

天有些阴,多云,南北向的前门步行街游人依然不少。肖复兴老师到得早,一身黑衣,洒脱干练。他手指向东的胡同告诉先到的青睐朋友:“打磨厂是旧京城最长的一条街,后来分成东、西两部分,有不同时期的拆迁,长度缩短,但保留了一些形态。之所以叫打磨厂,是因为当年房山来这里打制石磨石器的石匠特别多。”

团员陆续到来,集合向东,离开繁华地段,进入西打磨厂。胡同早已经过改造,颇为宽敞,行人寥寥,只有路边停着几辆轿车。

肖复兴老师带我们停在一座规整的四方形建筑物前,两层高,灰色外贴面,看上去有些现代感,和周围的灰色建筑没什么两样。肖复兴老师却说,这是一幢很重要的建筑,在前门地区独一无二,它是前门第一旅馆。

“前门第一旅馆在当时来说是很豪华的,在北京旅店的发展中起到衔接的作用,在清末是现代化旅店的标志。建筑保存很好,解放以后也做成旅店。二三十年前,拍民国时期的电视剧,老旅店的镜头都到这儿来拍,比如《甄三儿》《秋海棠》都是在这儿拍的。现在重新装修了,花砖石地,以前我进去过,是木板地。”肖老师说,1919年五四时,好多学生跑到这儿藏着,周恩来特意从天津赶过来营救这些学生。“前门第一旅馆也是西打磨厂的一个地标式建筑,咱们现在看着门前挺空旷,以前都是被店铺包围着的。”

前门地带自明清以来一直是北京城的商业中心,尤其是清末民初时期。追述其繁华的原因,肖复兴总结有三:一是因为清政府内满外汉的政策,内城只允许满人居住,所以前门外集中了大批汉朝的官员和文人;二是清政府不允许内城建有戏院和剧院,故此前门外的娱乐业相当发达;另外,大运河装卸货物的码头在明朝时改道大通桥下,就是今天的东便门,加之1911年建起的前门火车站,也造就了这一地区商业的发达。肖老师特别感慨上世纪30年代作家李健吾的一句话:繁华平广的前门大街就从正阳门开始,笔直向南,好像通到中国的心脏。

“这儿的河道特别丰富,像鲜鱼口、西河沿、三里河这些地名,都和这里的水系有关系。如果没有这些河,就没有这些胡同,大多是明朝时建的,到清时又扩建。”肖老师提起梁思成先生曾说:要保护这一片文物环境。梁先生说的是这一片,他也觉得古迹不是单摆浮搁的。“现在保留最好的是长巷二三四条,草厂保留得更多一些,这些地方还能让我们看到一些明清时期的地理肌理。”

从西打磨厂街口出发

向东走到东侧路,景象突然从清寂变换成了车水马龙。我们的眼光先随着肖老师的话语穿过车流,对面的胡同是西打磨厂的另一段。大家相互提醒着注意安全穿过马路,胡同口的地面上刻制了一幅胡同缩略图,制式颇为新颖。

肖老师低头看着地图说:“西打磨厂和东打磨厂明朝时都叫打磨厂,是北京最长的一条街,所谓三里三长,现在因为修路和建设被截成了几节。”这边的胡同明显比马路对面那一段热闹一些,两边可以见到一些老式房屋,也有不少残垣断壁隐身围挡之后。

肖复兴的《蓝调城南》中曾讲到,西打磨厂这条老街只有1145米长,却挤满各种吃喝玩乐的店铺、烧香拜佛的寺庙,有玉皇庙、关帝庙、铁柱庙、专门祭祀鄱阳湖神的萧公堂,有年画店、刀枪铺、胡琴坊、铜铺、铁厂、豆腐店、客店,粤东、临汾、宁浦、江西、应山、潮郡六大会馆散落在两旁。官府中,有南城吏目署和京城最早的民信局;店家中,有与瑞蚨祥齐名的瑞生祥绸布店,在中国第一次放映电影的福寿堂饭店,还有专门给清军做军服的永增军装局。

团员们紧跟着肖老师,听他如数家珍地讲述胡同的这些悠长往事。

在一处高台阶前,肖老师说:“以前这户门前都有兵站岗,据说里面住的是一位将军。我小时候走到这个门口都觉得很森严,原来的地面比现在矮,台阶也显得高,现在修马路地面越垫越高,以前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少了不少。”肖老师介绍,以前院里是部队招待所,再早是一家银号,“我十几年前还进去过,招待所所长挺好,问我干吗的?我说就是看看,我原来也住这个胡同。他就给我讲这个房子的历史。他说这个房子的墙都有夹壁,典型的银号风格。”肖老师回忆,院里的一面清水墙特别好看,有后院,可以从后门去火车站,很近。前面有柜台,“当时所长给我搬把椅子,说你爬上去看看上面有什么?我上去一看,哎哟,是双层的龙纹木雕,相当好看。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院子保护得相当好。”

新中国成立初期,打磨厂街上旅店、饭馆、镖局特别多,很多中西结合的建筑。现在有一些已经经过改造古为今用,比如变成会所的瑞华染料坊,门楣上的靛青染料行标识还在,门口右侧墙上镶着“瑞华染料行旧址”的介绍铜牌。

福寿堂是一家冷饭庄

这条街上还有著名的福寿堂饭庄,当年肖复兴为了确定它的位置曾颇费一番周折,在一位老住户的指引下才最终确认。

提起福寿堂,现在好多人不知道了,在清末民初,它可是京城有名的大饭庄。北京的饭庄有冷热之分,冷饭庄一般只承办大型宴席,不卖散座,福寿堂就是一家冷饭庄。

肖老师说:“福寿堂占地很大,四五个四合院连环套着,能容纳百余桌吃饭。当年前门一带的同仁堂乐家、瑞蚨祥孟家、马聚源马家都在这儿包过席。”肖老师十几年前曾进到福寿堂院内看过,在他的记忆中:那时的福寿堂门前是水泥包裹着的两扇斑驳红木门,门前没有台阶,没有门槛,早先车是可以开进院子的。里面是四五座围合式院子,还能看出来当年花石的痕迹,有一棵石榴树,也许戏台也在那儿。当年尚小云第一次到北京出道演出就是在这里,杨小楼、梅兰芳也都在这儿演出过。电影在中国第一次放映的地方也是福寿堂。“所以它是非常重要的”。

还有两个曾经的重要地方,肖老师也都一一介绍。“一是日本人入股经营的明治糖果厂,另外一个就是专门给清军做军服的永增军装局。清亡后,军阀混战,军阀也是在永增军装局做军装,吴佩孚、段祺瑞都在这儿。军装局老板的老母亲过生日,军阀们都派人来给祝寿。”

正说着,一位推自行车走过的六旬男子和肖复兴打起了招呼,看上去是校友,应该比肖复兴年级低一些,只听他对肖复兴说:“我岁数和你一般大,我不是学习不好老蹲班嘛。”众人大笑。肖复兴也笑着和对方握手,同时问:“你住哪儿呢?”“草厂。”“几条?”“四条。”“挺好的哈?”“挺好的。”几句寒暄透出老北京人的热络,大概看出老同学在做活动,俩人互相挥挥手道声“再见再见”。

临汾会馆里的考证

肖老师特意带我们向南拐个弯儿,穿过一条短胡同,是一条和打磨厂平行的街巷,很整洁,这是栾庆胡同。“栾庆胡同整修过,拆了一些房子,但是街的样子没什么太大变化。”

又转一个弯儿,肖老师忆起这里曾有一家小人书书铺,“我们小时候在这里看小人书,在这儿看一分钱一本,借回家两分钱一本,老板女儿前一段还给我打过电话。”

打磨厂里著名的刻刀张,就在小人书铺西边一点儿,当年和王麻子刀剪铺一样知名,两家还是好朋友。齐白石等众多名家都曾使用过他家的刻刀,齐白石还曾专门到店里拜访张师傅,并赠送了三幅国画、一副对联,以及一个刻有“刻刀张”三个字的牌匾。肖复兴在《蓝调城南》中专章讲述过三代刻刀张的故事。这也是他小时候非常熟悉的地方。

走到南城沟西打磨厂就走了一大半。南城沟是一条南北向的胡同。肖老师说南城沟对这里的住户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节点,往南是南城沟,往北是北城沟,可以通前三门大街,所以这里相当于西打磨厂的商业中心。

临汾会馆经过整修现在可以参观,里面有关于会馆文化的展览。门前一棵大槐树遮天蔽日,古色古香的院门在其掩映下有了些清秀之姿。进去参观,肖老师特别提到会馆后院的一座二层小楼,“我小的时候它是一个邮局,一层售卖,二层办公。我买的第一本杂志《少年文艺》,1毛7分,就在这儿买的,小时候觉得邮局特别大。”清朝雍正年间打磨厂有四大民信局,可以说是北京民间最早的邮局,因为离火车站近,清政府的第一家邮局150年之后光绪年间才建起来,肖老师随口说出就是史料。

临汾会馆里保存有两块石碑,肖复兴注意读过,发现碑文特别强调了修戏台,而当时临汾会馆中并没有戏台。“我当时就想原来的戏台在哪儿呢?我参观过山西的会馆,发现它的戏台都在倒座房的位置上,所以我就一直怀疑临汾会馆的戏台就是这个邮局,否则的话不会平白无故起这么一个二层小楼。一般的倒座房都是平房。”这是肖复兴的对于临汾会馆戏台的判断考证。

流传在墙缝胡同的传说

旁边就是有趣又有名的墙缝胡同,老街坊们都这么叫,虽然后来为了好听改成了翔凤胡同。最出名的是董德懋中医馆。“进胡同第一家就是。老北京人都知道,打磨厂有句俗语,打磨厂的大夫,懂得帽啊!董大夫因此非常苦恼,想改名,他的老师施今墨劝他不要改,说我们行医的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只要我们行医好,叫什么无所谓。董大夫人很正派,不爱说话,人缘儿、医术都好,高寿,活了90多岁。他家房子是中西结合式的,门口挂一个董德懋诊所的牌子,前面诊所,后面住家。来请他看病的经常用小汽车来接。他的后人把房子卖了。”

现如今这里的新地标是利群烤鸭店,是自家房子改造的,门脸儿小小,却是顾客盈门。肖复兴说:“刚开店的时候我来过,我和这个老板不认识,但都知道是街坊。后来疯传要拆,我又来了一次,看见门口挂个小黑板,抄着一段我写的墙缝胡同片段。这家店有名,好多名人都来过。老板是全聚德出来的。”

老板正站在门口晒太阳呢,看见我们一大群人笑呵呵地说:“免费参观啊,不要钱。”得知是肖复兴老师,赶紧过来说那咱俩得合个影,“我以前还在小黑板上抄你的文章挂门口墙上呢。”“我知道!”俩人握着手合影,肖老师向老板打听:“以前兴隆街把口有一家总是锁着门的是干吗的?”“那个呀也是个私宅,他们有时候回来还上我这儿看看,现在也拆了。”“您现在师傅换人了吗?”“没有啊,还是老师傅。”“现在有分号吗?”“没有,全世界就这一家。”得,有工夫咱们再聊。

乐家胡同的笑声

在西打磨厂东段走不远,这里曾经有过大丰粮栈,肖老师家就在粮栈正对面的粤东会馆。“十几年前我回去时大院还没拆,我家的那三间房租给了一个外地来的流浪画家。”

再过去就到了同仁堂的地盘。随着肖老师的手指看去,好大的一片,是同仁堂以前制药的地方,现在是一片残垣断壁,遥遥可见围挡后面突兀立着的一面花雕墙,据说是乐家小姐的闺房。“为什么同仁堂要选择在这里制药?因为清末打磨厂是中药材重要的集散地之一,那时候中药铺、批发站特别多,所以同仁堂选址在这里是为了买药材方便。我小时候这一带中药铺已经很少了。”

旁边又长又窄的乐家胡同保存完好,大家排队顺序通过,两臂不能伸平。巷口是一处夹角墙,放着一块大石头。肖复兴说小时候男同学淘气,放学时经常藏在石头后面吓唬女同学,本来窄长的胡同傍晚时分阴森森的,一吓一个准儿。

“小学时候,我们一个大队长叫秦弦。我觉得这个名字特别奇怪,女孩子的名字,挺文雅的。十几年前我写《蓝调城南》时候到这儿访问,有一个人坐在门口择毛豆,一打听,是同学,但是不认识,比我小三届。我向他打听秦弦,他说就住这个院,早搬走了。我说我小时候单相思。他说那你可来晚了。”众人大笑。

“您的家在哪儿啊?”有会员问,转过乐家胡同,肖老师指着一条窄窄的胡同,“那面墙就是我们家后墙,这条胡同叫狗尾巴胡同。我们家在粤东会馆,清末好多维新派的会议都是在粤东新馆开的。”胡同口,几位阿姨正围在一起聊天,看到我们热情地问:“你们要找哪儿啊?”“他们要找我家。”又是一片大笑。

草厂九条依河道而建

转眼到了草厂九条。胡同口也有介绍的铜牌,众人围拢观看。

草厂共有十条胡同,草厂十条保留得相对完整。草厂九条是三里河的古河道,所有的草厂胡同都依河道走向而建。“为什么叫草厂胡同呢?因为明朝建的城墙是土夯的,下雨的时候要盖帘子,所以需要大量的草帘子。这一片还有大席胡同、小席胡同,也都是因为这个。因为是依河道而建,以草厂九条为中心,这些胡同的走向都是斜的,东北向西南方向斜,长巷胡同是由西北向东南方向斜,到桥湾胡同汇集。沿着这条胡同一直走下去就是桥湾。”

转到薛家湾,已有暮色。薛家湾原为旧三里河河道湾处,胡同全长304米,内中的39号即清末官宦家庙“钱氏宗祠”。

肖老师说:“原来三里河有一座汉白玉的桥,桥上有一个石碑,五六十年代修路时挖地基挖出了地基,桥址也挖出来了,就地深埋了。河就从这流过,到左安门,通向大运河,所以这里叫北桥湾,过了马路叫南桥湾。”

新修的三里河芦苇丛丛,垂柳依依,木栈道依水而建,供行人行走,水边还有人家。河道上还有一座古桥,将路分岔西南。大家跟着漫步上桥,肖老师看看大家笑着说:“我看你们都走累了,还不如我呢。”他指着桥右边的一片房子说:“那里有长春堂药铺老板的房子。长春堂是老药铺,卖避瘟散著名,日本侵略的时候卖仁丹,赚了不少钱。长春堂在长巷下头条,十多年前还在,旁边是大中戏院。大中戏院后台道具失火,连累了长春堂,长春堂一下子元气大伤。在芦草园这一带长春堂的这个房子非常有名。”

暮色渐沉,从打磨厂到乐家胡同、薛家湾,那种暖暖深巷、依依炊烟的感觉依旧弥漫在71岁的肖复兴身上,所有的故事都深藏在胡同的深处。他最后总结:“带大家来走,很多朋友比较年轻,他们对这段历史不是十分了解,我希望他们多了解,了解这段历史蕴藏在胡同中的肌理。胡同存在大量的遗存,虽然有很多已经破旧了,但是不因为破旧就没有价值。这些遗存实际上是历史最生动的、活着的注脚,是历史在今天对我们讲述的故事。所以我希望更多的人珍惜它、了解它。这样也才能真正知道我们居住的这座城市的美好、历史的悠久,以及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的价值。”

文/本报记者 王勉

绘图/肖复兴 摄影/青睐团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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