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目︱一曲催人泪下的人性悲歌——评川剧《变脸》

四川省川剧院在第五届中国艺术节隆重推出六场川剧《变脸》,由中年表演艺术家任庭芳领衔主演。该剧以其深邃的思想内涵,浓郁的巴蜀风情,平淡的艺术个性受到行家和新老观众的一致欢迎,成为当地新闻媒体争相评介的热点。这出由“梨园怪杰”魏明伦根据自己的同名电影剧本改编的川剧,讲述一个身怀变脸绝技的江湖艺人水上漂的坎坷生涯,并通过他与“孙子”狗娃之间的离奇缘份和生离死别,鞭挞、嘲讽了民国初年那个人祸连年、灾荒不断的社会(尤其是官场)的种种丑恶现象,进而揭示了人性的善良与浸透封建意识的社会规制对人性的扭曲与残害,谱写了一曲催人泪下、启人深思的“人性悲歌”。

— 壹 —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要求我们,“首先要研究人的一般本性,然后要研究每个时代历史地发生了变化的人的本性。”天真纯朴的狗娃,无疑是剧作家心中“人的一般本性”的化身。她举目无亲,孤苦飘零,被人贩子几番倒卖。水上漂从人贩子手中买下狗娃,使她感受到充满人间真情的天伦之乐,便认定这个老头是世上最好的人。尽管后来从“孙子”下降为“帮工”,又因不慎火烧乌棚而愧疚出逃,狗娃仍时刻思谋报答“老板”恩德,千方百计地设法满足水上漂老有所靠的愿望。哪知事与愿违,反而使水上漂遭受牢狱之灾;最后又以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为水上漂洗雪含冤,可惜为时已晚,抱恨终身。

▲ 川剧《变脸》剧照,任庭芳饰水上漂

同样是真诚善良的水上漂,因长期受到“重男轻女”封建意识的浸润,成为一个“历史地发生了变化的人的一般本性”的活标本。这个阅历丰富的“老江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后人传宗接代和继承衣钵,年复一年地戴着这个沉重的精神枷锁,在人生的旅途上艰难跋涉,唯一的愿望就是恳求上天赐给他一个“孙子”。狗娃暗中送来被人贩子绑架的高家3岁少爷天赐,水上漂兴高采烈地感谢菩萨,却被警察局当作“绑匪”抓去,判处死刑。从表层看,造成这桩冤案:一是狗娃好心做了错事;二是警察局敲诈不成有意陷害。然而究其深层原因,恰是“重男轻女”封建意识的直接恶果。水上漂弥留之际,当狗娃悲呼“老板”时,他露出了一丝苦笑,纠正说:“喊、喊爷爷!”终于摆脱了“历史”重负,实现了“人的一般本性”的回归。

— 贰 —

川剧《变脸》有一个经验丰富的导演班子:谢平安(执行)、张开国、刘忠义。前两位是“文华导演奖”获得者,后一位是同名影片的“变脸指导”。院长张开国以“精品意识”投排《变脸》,思想性、艺术性与观赏性并举,为争取当代观众作跨世纪的艺术探索。在酿酝改编的时候,导演组与魏明伦同时开展案头工作,剧本编写与导演构思同步进行,在相互切磋之中共同营造川剧《变脸》的舞台意象。全剧借鉴大写意的国画手法,力求简化布景,强化灯光,突出人物。其总体艺术构思充分体现在“变”上,而又万变不离其“宗”———用富有时代风貌的川剧艺术多角度、多层次地“描述”主人公的“人的一般本性”的回归进程,展现剧本的独特旨趣。

广阔灵动的戏剧空间川剧《变脸》虽然也分为六场,但时空的转换极其灵活自由,在同一场中,也往往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时间的推移)而多次变更环境(场景),发挥了戏曲的假定性、象征性、虚拟性和虚实结合、以虚代实的优势,最大限度地拓展了有效的戏剧空间,把小小舞台变成了自由驰骋、浮想联翩的广阔天地。第一场开始是川江边一座小城的热闹街市;一声“快看水上漂变脸喽”,赶场的群众围成卖艺圆圈,引出剧中主人公;紧接转到十字街头的“观音全”,演员转身背对观众,争睹出现在高台上的“活观音”(川剧男旦)梁素兰的风采;梁素兰钦佩水上漂的变脸绝技,步下莲台同进茶馆“叙谈”;随后水上漂转到市场,目击卖儿卖女的惨状,花钱买下狗娃。

▲ 川剧《变脸》剧照,任庭芳饰水上漂

同一场中的时空转换,一般都不用下场、上场,由演员在“原地”换个方向、或者变个队形完成。第三场水上漂和狗娃从戏园看完戏出来,在路上被拥挤的人群绊了一跤,爬起来听到哗哗的水声,“嘿,一转身挤到河边上来了”!接着二人上船、入舱,水上漂放下背上的木箱当作“神龛”,供奉带回来的瓷观音,狗娃则从台口乐队处搬来桌子、小凳。这种景随人变、戏从景出的假定性手法,既加快了节奏,又增强了动感,景中全是情,情具象而为景,使整个演出过程仿佛一条涓涓流淌的清泉,每一个情节和细节,则如同因“险阻”(戏剧冲突)而激起的一朵朵溅珠泻玉的晶莹浪花;对于不同含义的“浪花”,各种“镜头”(全景、中景、近景、特写)交替使用,给人以变幻莫测之感,尤其是在延伸舞台上的“定格”处理,可谓深得“此时无声胜有声”之妙,让人回味无穷。

古朴苍凉的地域氛围为了表现主人公生活的特定环境,以及由这个环境(自然与时代)所形成的特殊性格,导演着意营造富有巴蜀风情的地域氛围,收到了强烈的艺术效果。全剧伊始,在韵味悠长的四川道琴声中,水上漂背对观众欣赏着一个丑胖娃娃面具,巧妙地揭示出主人公企盼孙子的潜意识。“道琴一响话沧桑,反璞归真唱善良,请君试问川江浪,人情与之谁久长?”9名半裸的纤夫,踏着川江号子的有力节奏,从左至右一步一弯腰,沿着阶梯艰难而又顽强地向紧靠天幕的高台上走去,这个由纤夫与水上漂组合的历时短暂的“序幕”,诱导观众身临其境,更预示着主人公未来的命运:背负着沉重的精神枷锁,在人生的旅途中痛苦挣扎。

水上漂祖上只留下一叶扁舟,“闯江湖不宿客店,跑码头俭省号钱”,大半辈子都在水上漂来漂去,以船为家。所以,用极富地方色彩的川江号子来渲染气氛,非常贴切自然;场与场之间用川江号子过度,或激越,或悲叹,或哀婉,或沉吟,无不有感而发,同戏剧情境水乳交融,有助于推动戏剧冲突的发展。“尾声”特别耐人寻味;头缠白布的狗娃双膝跪地,紧抱着溘然长逝的水上漂,一个“定格”特定,恍若一组雕像,在道琴声中,纤夫再次过场,但步子更加沉重,歌声也更加苍凉……

▲川剧《变脸》剧照,杨韬饰狗娃,任庭芳饰水上漂

从容细腻的抒情风格这出戏的故事并不曲折,人物关系也不复杂,更缺少箭拔弩张、惊天动地的情节,主要是通过一老一少“爷孙”两代的心灵碰撞来实现艺术形象的塑造,导演紧紧抓住一个“情”字,对丰富的人性进行深入的开掘。

在总体把握上从容不迫,舒展自如;到关键处则精雕细刻,一咏三叹,充分发挥唱腔艺术抒情写意的长处,尽可能不用大幅度的舞台调度和夸张的形体动作,让水上漂和狗娃面对面地娓娓而“谈”,款叙心曲(念与唱)。几场“对手戏”,光唱词就达200多句。有欢乐,有忧愁,有悲叹,有无奈,无一不与“情”字相连。与此同时,多次运用“梦幻”手法,配合现代科技的灯光效果,层层剖示隐藏在人物心灵深处的“人的一般本性”———真诚与善良,将现实世界与理想的世界糅为一体,相互沟通。如狗娃察觉水上漂的“重男轻女”思想,忧心忡忡地对月抒怀,冥想中出现满台(10个)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形象;狗娃不慎火烧乌棚因内疚逃走后,天各一方的“爷孙”俩,对对方的苦苦思念;水上漂痛悔未把衣钵传给狗娃,弥留之际,10个女娃娃(狗娃的化身)表演变脸特技等等,不但增添了一种抒情手段,把人物的真与善用美的形态表现得更直接,更细腻、更具有艺术魅力,而且同“变”的艺术构思相得益彰,浑然一体。

— 叁 —

川剧《变脸》中的狗娃虽然是个9岁的小女孩,却是仅次于水上漂的第二号人物,戏很重,6场戏场场少不了她,尤其是同水上漂的“对手戏”,离合悲欢,酸甜苦辣,做要做够,唱要唱足。四川省少儿川剧团12岁的小演员杨韬出身梨园世家,自幼耳濡目染,虽然入团(校)仅仅两年,对川剧艺术表现出很强的悟性,圆满地完成了排练任务。杨韬饰演狗娃总的来说自然流畅,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无不洋溢着儿童的天真和稚气。难能可贵的是,在控制自己的感情方面,熔表现和体验为一炉(她当然不可能从理论上弄懂两者的关系),每演到伤心处,便热泪盈眶或者热泪夺眶而出,同时念白清晰,唱腔圆润,表演分寸有度。在唱腔上得到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奖演员何伶的悉心指导,得心应口,高低自如,感情色彩浓厚。如第二场的一大段〔清水令〕先喜后悲,开始是“爷孙”俩充满人间真情的天伦之乐,唱腔轻快、优美;当水上漂无意间发现狗娃是女孩而要撵她走时,唱腔就变得低沉、忧伤,感人至深,在川剧舞台上塑造了一个“可怜可爱,好灵好乖”的儿童形象,以情动人,催人泪下,被誉为“一颗冉冉升起的川剧童星”。

▲川剧《变脸》剧照,任庭芳饰水上漂,杨韬饰狗娃

川剧名丑任庭芳扮演的水上漂,堪称神形兼备,独具风采,是这位年逾五秩的表演艺术家,在近40年艺术实践中的最新收获,也无疑是这出戏取得成功的重要因素。任庭芳塑造的“这一个”艺术形象的独特之处在于:以武生行当表现作为一个身怀绝技的民间艺人的尚武精神;以老生行当烘托作为一个饱受风霜的穷途长者的蹒跚老态;同时以小丑行当展示作为一个四川老江湖的幽默、机智、谐趣的文化韵致,并把三个看似相隔的行当,经过概括、提炼、加工,和谐地统一于人物的个性之中,生动地体现了川剧艺术寓庄于谐的优秀传统;喜笑怒骂皆成文章。

任庭芳的嗓音宏亮,善于以不同的音色、声形、力度来表现人物的不同情绪。如第一场的〔清水令〕二流:“长叹出茶坊,解闷逛市场,天上毛毛雨,江边雾茫茫……”状景抒怀,平淡率真;而第五场,陷入牢狱的水上漂面对前来探监的狗娃,一段弹戏〔苦皮·一字〕:“听凭你这般心肠热,格老子死了也值得……”“格老子”前半句改用念,“死”字用了一个大滑音延续数拍,在“了”字后以快节奏唱出豪侠气度。总之,不论喜也好,悲也罢,都腔满情溢,饶有韵味。

任庭芳由武生转攻小丑,继承和发扬了乃师著名川剧表演艺术家周裕祥的表演艺术风格,洒脱中不失严谨,诙谐中透露朴实,着重刻画水上漂的善良、真诚与封建意识的尖锐对立。当他发现狗娃原来是个女孩,犹如五雷轰顶,一时说不出话,双手高举,继而呼天抢地。他遵从“传儿不传女”的祖训,要撵走狗娃,但又舍不得这个可怜又可爱的小姑娘,把内心的剧烈冲突表现得层次清楚,细致入微。他从江里救起狗娃,两人相对而跪,沉默无语,然而从他那饱含热泪的眼神中,人们可以窥探到人物灵魂的强烈震撼。

▲ 川剧《变脸》剧照,任庭芳饰水上漂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任庭芳在这出戏里同时扮演的一个“无形角色”,对杨韬采用戏曲演员在舞台上“同台带戏”的传授方式,以自己的丰富经验和情绪投入来带动、扶持、引导杨韬,起到了中年艺术家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作用。

本文原载于《中国戏剧》1998年02期、《上海戏剧》1998年06期,图片均摘自网络。在此,由衷感谢作者及图片的拍摄者与共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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