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划人语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没有哪部作品可以完全脱离所处时代独立存在。历史小说是历史的镜子,为当代人打开一道回首过往的路径。但小说毕竟不是历史,文学作品有其创造性,历史小说也往往立足所处时代,借古喻今,启迪当下。当代历史小说家二月河,几十年来用数百万字打造了历史小说的“康雍乾”王朝,立足改革的时代,回望康乾盛世的兴衰悔吝,给世人留下诸多思考。如今,斯人已逝,我们在重读经典中缅怀。
二月河近照
“太阳落山了,整个黄河面上,整个邙山,呈现一派非常壮观的玫瑰紫色,像流淌着一河黄金。”二月河这样描绘家乡黄河凌汛的场景,也这样解释着自己的笔名——黄河到二月凌开,浮冰如万马奔腾,非常壮观。
二月河,这是凌解放给自己取的笔名。《康熙大帝》第一部定稿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那条落日映照的二月黄河。
12月15日凌晨,二月河在北京病逝的消息传来。这位40岁开始文学创作,致力于营建“帝王系列”的作家,终同二月的黄河一样,流淌着黄金般的波光东流入海。挥之不去的,是其笔下五百万字的“帝王系列”:《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被海内外读者熟知,尤其是力作《雍正皇帝》,裹挟着道不尽的历史疑案、反腐故事和人性探索,给当代文坛和当代社会留下响亮印迹。
二月河著作《乾隆皇帝》
破除思想禁锢
一心图治垂青史,难说骂名滚滚来
火热的“雍正热”“四爷热”,大多肇始于二月河的《雍正皇帝》。即便其笔下的雍正帝,远不如影视剧《雍正王朝》那般高大,但却已经从民间传说中脱胎,开始对历史的重新审视,雍正帝勤勉、智慧、锐意改革的一面被重拾。
《雍正皇帝》分《九王夺嫡》《雕弓天狼》《恨水东逝》三卷,《九王夺嫡》为其开端,描绘了有清一朝最为后世诟病的康熙诸皇子夺嫡公案。并不贤明的胤禛依靠谋士运筹帷幄与精心部署登上大宝,诸皇子、王公甚至部分官僚心怀不甘,对新帝提出挑战。此时,雍正帝面对的是康熙末年留下的吏治腐败、国库空虚,前路难行、荆棘遍布。
也正是得位不正的悬案与为人的缺陷,直接导致雍正帝史声不佳。雍正年间至今的200余年里,阴狠冷峻、睚眦必报、暴虐杀戮、抄家刑讯、虐待兄弟的传说盛行。既然开始新的创作,二月河绝不拘泥于传说。他开始大量涉猎清人笔记和故宫档案史料,他发现雍正帝在短短13年间,留下了1000多万言政务批语、谕旨等,如此勤政千年罕见。
二月河著作《雍正皇帝》
二月河经过缜密思索,得出一个石破天惊的结论:雍正是个少有的勤、正、善、公,体恤为民的好皇帝,便就由此入手,开始大胆创作。对其即位之谜,展开合乎逻辑的想象,并开始进行文学化注解。
塑造崭新雍正形象,是破除思想禁锢的结果。
果然,书成之后,评论界给予高度评价:“《雍正皇帝》可以说是最具思想与艺术光彩、最具可读性,同时也最为耐读的中国长篇历史小说,称之为50年不遇甚至百年不遇的佳作并不夸张。”
在二月河笔下,雍正帝继位的主因,并非能力过人,也不是贤明圣德,更非礼贤下士、受到广泛支持,而是其孤臣之心,这恰是“阴狠冷峻”的另一面——没有朋党,拒绝恩惠,从不笼络人心。二月河的描绘中,这拳拳孤臣之心,不论在帝王世袭的专制社会,还是民主法治的当代语境中,都有着人性闪光的一面。
树立改革形象
人间万苦人最苦,不悔九死落尘埃
《雍正皇帝》出版面世,在上世纪90年代初,那时,经济社会的改革开始走向纵深,一些勇立潮头的企业家、研究员、改革者,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雍正”的影子。因而,小说一经面世,就引发了轰动。虽两次参评茅盾文学奖未果,却留下了一时佳话。据出版方回忆,评委们对《雍正皇帝》评价很高。有位评委说《雍正皇帝》是“自《红楼梦》以来一百年间最优秀的长篇历史小说。”后来接受媒体采访时,他都坚持自己的判断。
小说第二卷《雕弓天狼》中,稳住大局的雍正帝,真正开始施展抱负,展开了计划已久的改革举措,于是,“火耗归公”“摊丁入亩”“士绅一体当差纳粮”,这些名垂青史的改革策略得以实施,同时追缴国库欠款仍在继续,整顿吏治腐败不曾停歇,平复西北叛乱猛烈开展……二月河给读者描绘的改革家雍正,开始跃然笔端。
此时,主人公的矛盾性也愈加鲜明:一面是勤于执政,一面是严肃紧张,甚至刻薄。
二月河的描绘,将史料中的雍正帝真正开始了形象化和具体化:一方面,他每日阅读批改奏章数万言,终年没有休息,早起晚睡,励精图治;另一面,面对腐败官吏绝不心慈,面对士绅王公对新政的抵触,严酷对待。雍正帝摆平八王党靠着朋党势力在政策上的掣肘,压制既得利益阶级对新政的强烈反弹,换得皇权稳固、吏治清明。而密折制度的实施、军机处的设立,却又体现出专制时代制度建设的诸多局限。
现实中,雍正帝用以澄清自己的《大义觉迷录》,从名称上就显得苍白无力,连继承人乾隆帝都不得不将其封禁。但在二月河笔下,雍正与政敌的对峙却真实而动人,既有循循善诱的期待,更充斥不得不铁腕以对的无奈。这些矛盾冲突,在故事叙述中,如二月黄河一般,突然炸裂开来,又顺流东下,流淌千里,泛起金色波光。
展开人性探索
千秋功罪任评说,海雨天风独往来
冰凌东流,终归会消解为黄色的河水,汇入无限大海。
到《恨水东逝》时,新的子嗣之争浮出水面,雍正帝亦不得不采取手段让革新确保继续,然而,政治上终于顺遂之时,却不得不背负了杀弟、杀子的恶名,十三年间勤勉治国,矢志改革的主人公,积劳成疾,步上了人生的最后一段,直至消失在历史舞台。
二月河说,我写皇帝并不是对皇帝情有独钟,而是这样的人容易带领全局。他们都是当时的最高统治者,而且他们所带领的时代又是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次辉煌,在回光返照中把中国传统文化的辉煌呈现出来。
三部皇帝系列小说,二月河称其为“落霞”系列,他认为,我们的文明在那时像晚霞一样绚丽,同时又存在一些很要命的东西,这就是太阳就要落山时的美丽与忧虑。忧虑的是我们的文明当中不只有精华,也存在糟粕,比如对于权力无原则地崇拜,对个人名利无止境地渴望和追求,文化上固步自封、夜郎自大等等。
二月河笔下的雍正帝,是改革家,却不是道德家,他深谙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古代社会潜规则,批判着也上演着“大奸若忠、大诈似直”的矛盾逻辑。最终在丹药、劳累、乱伦、癫狂的碰撞中“恨水东逝”。作家对雍正帝的死因之谜,展开了艺术性想象。
人生来就是矛盾体,在二月河笔下尤为突出:雍正帝称其多年的政敌胤禩“大奸若忠、大诈似直”,自己又何尝不是在诈与直之间徘徊;多年的“奴才”年羹尧、隆科多开始跋扈嚣张,自取灭亡;明哲保身的邬思道,却在游离间若隐若现;李卫、田文镜这些改革栋梁沉浮于宦海;忧劳成疾的雍正帝从乔引娣身上方能得到些许慰藉,却不知后者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
读到小说的结尾,二月河似乎也并不执著于对改革家的称颂,对历史的重构,因为那些作为事实就摆在那里,他要做的是对人心灵的探索:究竟什么是忠奸,又何谓诈与直,世上并无标准,因为人就是矛盾两面体,小说就是这个心灵世界的解剖书。小说要上演的不止是雍正帝,而是全人类内心深处共存的历史性悲剧。
文学创作毕竟不是历史梳理,历史只是创作载体,小说家要说的还是当下的人和当下的事。因而,历史小说向来因时而异:蒙元压迫下,有着《三国志演义》的正统忠义和《水浒传》的“替天行道”;康乾盛世中有着《红楼梦》的无奈慨叹;新中国成立之初,有着姚雪垠《李自成》对农民起义的高歌赞颂和教训总结;站在改革潮头,孤臣改革家的形象显得愈加珍贵,《雍正皇帝》的出现和火热,未尝不是这种需求的满足和释放。
即便面对争议,敢于坚持创作理念,与经济社会改革同频共振,二月河有着与时代一同前行的勇气,如同二月河水的冰凌炸裂一般,动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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