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醉半醒问诸黎,竹刺藤稍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这是苏轼《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中的一首。
此诗作于公元1099年,苏轼六十四岁,已被贬儋州(今海南岛儋县)两年。
他身为“罪人”,初期住在官舍,后被逐出。幸得王安石等人的帮助,在城南“污池之侧桄榔树下”,筑了几间泥房为住处。
到了这等境地,他洒脱依旧,和当地土著打成一片。诗中的子云、威、徽、先觉四个姓黎的,就是他在当地的好友。
诗中写他在黎族兄弟家里喝酒,醉后迷了路,问“我家在哪里?”事实上,问也白问,因为人已经半醒半醉,对别人的指点总是不得要领。还是一步步走吧,却走入竹刺藤梢迷了路。终于清醒些了,想起来以牛栏为定位,以牛屎为线索,踉踉跄跄回家去。
纪晓岚评价这首诗,认为“牛矢(屎)”也太俗了。王文诰反驳说,这是偏见。《左传》写过“马矢”,《史记》写廉颇“一饭三遗矢”,都是据事直书,未尝以“矢”字为秽。
后来曾国藩在《求阙斋日记》里写:“读东坡‘但寻牛矢觅归路’诗,陆放翁‘斜阳古柳赵家庄’诗,杜工部‘黄四娘东花满蹊’诗,念古人胸次潇洒旷远,毫无渣滓,何其大也!余饱历世故,而胸中犹不免计较将迎,何其小也!”
苏轼、陆游、杜甫的这三句诗,都是极俗的。苏轼以“牛矢(矢通屎)”入诗,陆、杜则以“赵家庄”、“黄四娘”等世俗的地名人名入诗,然而细细品读,一股醇和悠远的乡野之气扑面而来,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诗人对草根文化充满包容与热爱......都能在反复的吟读中渐渐地荡漾开来。
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曾国藩从中读出的“胸次潇洒旷远,毫无渣滓”,指的是诗人在写下这些诗句时心灵的纯净与通透,他们纯粹是为眼中的美好景象所感动,便忠实地将其记录了下来,而没有过多地去思考这些粗秽之物,俚俗之名会对自己的诗、自己的个人形象造成什么负面影响,结果无意中以大俗之物抵达了大雅的境界。
古人云,“诗言志”,“文如其人”,但有的人往往因为知道这样,所以在写诗作文前就已经失却了平常心,被该怎样在诗中塑造自己的形象扰乱了心志,把对自身的考虑放在了比诗更加重要的地步。于是心中就有了渣滓,诗文的格局、气韵和境界就不免逼仄、滞碍与局促起来。只有抛却了这一切,只想着诗歌,而不去多想自己,纯粹的诗歌才会如清泉般汩汩涌出,且连绵不绝。
一切都是因为怀着赤子之心,一切都是因为了无机心,所以便得了艺术的真髓,所以便入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佳作妙句变得俯拾皆是,不求自来。哪怕明明看似是冲着大俗去的,哪怕明明是满口的俗话,却因为内心的澄澈空明,反倒轻而易举就超越了表面的俗,而踏入了别人苦求不得的大雅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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