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食物革命里,种植一块肉

 苏婉/文

2020年6月,新冠流行封锁初期的一个早上,波特兰市的人们在滨海大道旁发现一只盖着橙色毛毯的猪,它正打着瞌睡。就在昨天,一个疯狂的抗议者威胁要当街杀了它来向警察示威。作为一只可怜的养殖动物,这只大猪就算被送回农场也难逃被宰的命运。好在经过热心市民的救助、动物保护者整晚的守护以及警察的协调,它最终被送到了一处动物庇护所,成了无数同伴中最幸运的那一个。当地人认为,“这真是一个悲伤时期的快乐故事,为拯救一个手无寸铁的生命,人们走到了一起。”这只吉祥之猪被起名为贝蒂(Betty)。

在大西洋对岸,创立于牛津大学的培植肉公司Ivy Farm新建成的实验工厂里也有一个“贝蒂”,只不过它是一台600L的生物反应器,之所以命名为“贝蒂”,正是想要沾一沾幸运贝蒂的寓意。在这个生物反应器的帮助下,Ivy Farm预计每年可以生产超过3吨的培植肉,主要是比较初级的“猪肉糜”,他们跟英国领先的香肠制造商Heck Foods协商,不久的将来,细胞农业种植出来的香肠将进入超市。

“吃肉,不吃动物”

目前,全球致力于生产培植肉的公司已经达到107家,Ivy Farm是其中的一个。培植肉(cultured meat)指通过生物工程培养动物细胞所生长出来的肌肉组织,除了收集细胞培养所需的初始细胞外,在制造过程中不必屠宰和伤害任何动物,所以这项技术也被称为细胞农业,而培植出来的产品也被称为“清洁肉”(clean meat)。细胞农业还可用于生产皮革、奶制品、鸡蛋蛋白。2020 年,由Eat Just公司开发的培植鸡肉产品已在新加坡获得批准向公众出售。

细胞农业的计划真的可以让人类结束低效、残酷的工业化养殖,从而达到“吃肉,不吃动物”的目的吗?除了人类进步的道德追求,还有什么重要的原因让无数顶尖的科学家、企业家认为培植肉是人类可持续食物未来的一部分?

人造肉

《人造肉: 即将改变人类饮食和全球经济的新产业》
保罗·夏皮罗 /著
李思璟 /译
好·奇文化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2年2月

 我们对“黑科技”总是充满警惕。下结论之前,不妨先看看《人造肉》(Clean Meat: How Growing Meat Without Animals Will Revolutionize Dinner and the World)。这本书不是彻头彻尾的科普读物,也不是商业投资指南,而更像一本科技史书籍。作者保罗·夏皮罗(Paul Shapiro)访谈了多家培植肉(是的,这个翻译比“人造肉”更恰当)公司的科学家和企业家,结合广泛的生物学、食品与环境科学、伦理学研究,讲述培植肉如何从理念到实验再走向商业化的当代史,涉及它所面临的困难、争议,以及已经开篇的未来。在世界性的食物革命中,这一切正在发生。

这本书由《人类简史》的作者,著名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作序,他在序言中写道:“有了细胞农业,人类可能很快就不再需要饲养和屠宰数十亿头家畜。在不太遥远的将来,我们可能会像如今回顾奴隶制一样,怀着同样的恐惧回顾工业化畜牧业:我们已经仁慈地将这段人类历史上的黑暗篇章抛在脑后。”

培植肉,应对人类危机的对策之一

对动物的同情可能无法战胜无肉不欢者对肉类的渴望,除了道德上的因素,人类还有什么必要的理由去尝试这种并不好“听”的食物呢?毕竟目前生产培植肉的成本还非常高。在中国,城镇居民的日均肉类消费量已经比营养学家推荐的120~200g(肉、禽、蛋、水产的总和)高出50%之多,而其中大部分来自对人类健康、生态和动物并不友好的工业化养殖环境。在最近一次中国绿发会主办的良食峰会上,与会人员达成共识,集约养殖不但会在消费端对健康产生影响,而且正在生产端造成环境负面效应。正如中国农业大学全球食物经济与政策研究院的报告所显示,寻找替代蛋白方向的科技创新,将是扭转这个不可持续现状的方法之一。

工业化畜牧养殖带来了一系列全球性问题。这场危机中,需要争论的不是人类是不是自古吃肉的问题,而是说现在的产肉、吃肉的方式不可持续。联合国粮农组织的报告表明,畜牧业的温室气体排放超过了地球上所有交通工具的排放总和,集约化养殖中使用的抗生素占全球抗生素总消费量的73%,这种滥用已经成为人类抗药性病原体感染的主要原因。同时,超过60%的人类传染病是由野生动物或家畜共有的病原体引起的。2050年,全球人口预计达到100亿,如果持续目前的食物生产与消费模式,尤其在畜牧养殖所需的饲料作物持续占据全球近80%农田的情况下,我们将面临重大危机。培植肉跟植物基产品一样,是为了应对食物与环境危机而生的替代方案。

植物肉、燕麦奶、种类丰富的豆制品,植物基产品似乎已经受到的广泛的欢迎,植物性膳食也已经受到营养学家的推荐,那么如果植物基可以救人类、救动物,为什么还要研发培植肉?人类对肉食的痴迷当然是重要原因之一。不少人可能会出于“不真实”、“不天然”的原因发出质疑。正如《人造肉》一书所记录的,纽约大学营养学教授玛丽恩·内斯特尔作为植物性饮食的长期倡导者,认为最健康的饮食结构是“主要以素食为主”,她问道:“现在的食物有什么问题?也许这(培植肉行业)是世界的发展趋势,但我不想吃这种东西。”

培植肉,不真实?

内斯特尔对吃动物体外生长的肉的反感很具有代表性。吃“接近天然”的食物具有直观的吸引力,困扰我们健康的过度加工也让“不天然”成为一个靶子。“人造”这个中文翻译本身就足以冒犯追求“真实”的消费者群体了。前不久,一篇发表于《南风窗》的《人造肉,已经吃上》质疑了人造肉会干扰人们感受真实的自然:“人造肉将使人们的饮食逐渐断开与自然、动物的联系,而在人造的封闭体系中打转……这种封闭性,会简化人们对自然和动物的认识,丧失对自然、动物的感受能力。”

我们都有这种“真实性焦虑”(它贯穿整个科技发明史),但主张通过吃动物的方式与动物和自然建立联系的看法,仍然略显牵强。首先,这是一种仅把动物当作人类认识论资源的视角,忽视了它们作为生命主体的伦理地位,这其实也是把养殖动物作为肉品制造机的现代观念的投射;更奇怪的是,一定要在餐桌,一个没有动物面容与呼吸的餐盘里寻找与它们的联系吗?室外、森林、旷野,甚至动物园,这些地方难道不是有着鲜活生命的真实自然吗?在那里动物们何尝不想以这样四目相望的方式与你做朋友。

我们生活的现代世界确实有很多不真实。无籽西瓜“断开”了我们与原品种西瓜的联系,冰箱“断开”了我们与菜地的联系,空调“断开”了我们与热浪的联系,最可恨的可能是计算机和手机,它们改造了我们制造真实的方式。但科技的本质正是在对自然的改造,在于它与生俱来的人造性(artificial),这就是其两面性的宿命。我们没有因为这些“失真”而停止使用这些东西,而是需要反复地讨论、监督和制衡。

说回来,都市人群当前消费的肉类也并不真实。我们消费的是一盘盘摆放整齐的肉片,一张张卡通动物头像在肉制品包装上的笑脸,真正的真实,是动物在低福利集约养殖过程中遭受的虐待、被屠杀时的痛苦,处理粪便造成的巨量碳排放、水土污染,难以扼制的抗生素滥用,以及因为种巨量饲料作物而被占用的耕地和被砍伐的森林。

真相也许是不易接受的,但并不会因为人们看不到、不接受,就不真实。

受众对于不真实性、非自然性的排斥反复出现在科技发明的历史上,但最终也是科技发明阻止了一些残酷的“真实”。亚伯拉罕·格斯纳的煤油专利让美国人停止了大规模的捕鲸业,此前的人们更习惯用鲸油点灯;亨利·福特的内燃机也拯救了成千上万被鞭子抽打的痛苦的马匹,人们发现汽车无疑更加高效、舒适。捕鲸者、马夫们也许会咒骂,但很快,他们又在油田找到工作,或者成为驾驶汽车的司机。关于畜牧业转型的问题,也许会有相似的答案。

“人有无限的合理化能力,尤其是在他想吃的东西上。”澳大利亚研究心理学家史蒂夫·洛克南发现,“如果你喜欢吃牛肉,你就会更倾向于相信牛不会思考;如果你吃猪肉,你可能更不愿意相信研究发现猪比狗还聪明的说法。”“道德的肉食主义者”可能只是少数,他们会在选择食物时多加考虑动物福利或环境因素,多数人的食物选择可能还是基于价格、味道、安全和便利性方面的考虑。如何实现这些,对于培植肉行业来说才是更加艰巨的挑战。同时,人们也应该在替代蛋白的前景中看到食物分布不平衡的问题,如何能够保证资源匮乏地区人们的食物分配,才不会让这个新兴行业显得过于“科幻”?我们应该也向培植肉产业提出这个问题。

“如果有一种肉,可以解放动物不再忍受工厂化养殖的折磨,大幅度降低传统畜牧业造成的资源浪费和环境危害,同时满足人类吃肉的口腹之欲,甚至更健康、更营养,你会选择吃它吗?”豆瓣读者月下黑说:我们很难说清楚人造肉到底会在哪一天产业推广上市,但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临,我想我已经做好吃第一口的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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