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老挝神秘的面纱

——评《老挝的地缘政治学：扈从还是避险？》

图为作者

文/曹云华

我的香港朋友罗金义先生与他的同事泰伟燊最近合作出版了一本新书，书名为《老挝的地缘政治学：扈从还是避险？》（香港城市大学出版社2017年出版，东亚焦点丛书之一），我可能是最先读到这本书的为数不多的大陆读者之一，以前很少写书评，现在老朋友出版了新书，责无旁贷，谈谈读后的一点感想。

老挝是中国的邻居，但因为是小国和落后国家，大陆学者好像都不太感兴趣，除了云南和广西的一些研究人员外，北上广的学者一般是不会愿意去研究这个蕞尔小国的，他们多对欧美发达国家有兴趣，言必称欧美，甚至连一些南方的老东南亚研究机构，现在也以研究欧美为时尚。在香港这样的地方，居然还有学者数十年如一日，锲而不舍地跟踪和研究老挝，其精神令我感动。我认识罗金义先生已经有几十年了，他长期从事人文与社科方面的教学与研究，现在香港教育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系任教，在香港这样的商业社会，研究东南亚问题，尤其是研究老挝这样的国家，那是要坐冷板凳的，罗先生的执着与追求，实为我等同仁的学习楷模。

老挝虽然是一个小国和落后国家，却在今天具有非常重要的地缘战略意义，老挝周边国家包括越南、泰国和中国都在争相扩大在该国的存在与影响，奥巴马时期的美国也频频动作，试图在美湄合作的架构下拉住老挝，阻止老挝向中国一边倒。无论是在冷战期间，还是冷战后至今，印支半岛地区国家间的关系总是扑朔迷离，有一种你方唱罢我登台的感觉，那么，现在是不是轮到中国走到印支半岛舞台的中心来了呢？作者以老挝作为切入点，深入分析各大国在这个地区的着力点和相互关系，正如作者在前言中提及，“只是我们既然相信在东亚研究和国际关系研究领域中，老挝被视而不见的时代应该结束，希望这册小书会是这个学习新开始的其中一点小螢火。“其实，在我看来，这本书不是一点小螢火，而是一把大火，它点醒了大陆的学者，必须重视和加强对老挝的研究，必须加强对周边国家的研究，我们的国际问题研究工作者要多一些人像罗先生那样，愿意坐冷板凳，多去了解和研究我们的邻国，尤其是像老挝这样的国家。当中国正在崛起成为大国的时候，当中国正在越来越接近世界舞台的中心的时候，我们尤其需要多一些了解我们的邻居们的心态和动向。

作者指出，在国际关系理论研究中，对于小国的生存与发展，有学者提出“平衡“、”抗衡“、”避险“、”扈从“等理论，用这些理论来套东南亚的小国，可能都不大合适，因为东南亚一直以来都是高度开放的地区，在这个地区并不仅仅存在一个霸权国家，而是存在一超多强的格局，”小国要反思的地缘政治对象，就不止于中、美，还可能包括其他关系密切的强势邻邦。“老挝就是这种情况，除了中美两个大国之外，越南和泰国也是老挝的重要邻邦，在老挝的地缘政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在书中，作者首先分析了冷战末期和冷战后初期老挝的地缘政治概况，作者指出，越南和泰国一直是老挝的强势邻邦，这两个地区大国一直在老挝有举足轻重的影响，作者指出，即使在近年来，中国在老挝的影响如日中天的时候，仍然不能够轻视越南和泰国在老挝的存在与影响力，尤其是越南对老挝的特殊影响力，仅从一些统计数字是看不出来的，“其他国家（特别是中国）对老挝的经济影响逐渐上升，但老挝日益多元化的贸易和外来投资流动仍然未有太大削弱老挝与越南的特殊关系”。“这种特殊关系并非以贸易、投资来衡量，而从党、政、军关系来论证。例如在第二章提及的《老挝25年友好合作条约》一直续约至今，当中有关赋予越南权利和义务去协助老挝的安全事务，包括在万象的请求下派兵入境，这种军事联盟的紧密性之高，越南之于老挝，始终无出其右。”“老越的党、政、军特殊关系，看来还是经得起时间考验，而不是中共可能轻易促成彼消此长的。”“老挝特殊关系之紧密，并非中老关系可以同日而语。”

在谈到老挝与泰国的关系时，作者用“难为知己难为敌”来形容两国之间的那种特殊关系。由于历史、地缘、民族、宗教和文化等因素，老挝与泰国的关系一直非常密切，纵使在近年来老挝与中国的经贸关系日益升温之后，泰国仍然是老挝最重要的贸易伙伴和外国投资者之一，泰国在老挝的影响不仅仅停留在经济贸易领域，而是深深地浸染在民族关系与老挝人民的文化生活的各个领域。“基于地缘经济利益，每年有六万个劳动人口（多数是年轻人）找不到全职工作而向湄公河流域的城市中心和跨境地带聚集，非法进入泰境的劳工累计可能走过20万，合法登记的单单在2009年也有11万之多，但他们并不认定自己是被剥削的一群，甚或深受泰国的大民族主义感染，即所谓老挝、缅甸、柬埔寨甚至南中国部分地方在历史上本属暹罗之论。这种蚂蚁建家式的模式，细水长流，转化力量不可小觑。“ “老挝中部的甘蒙省，差不多每家每户都有年轻人骑电单车走45分钟的路程赴泰国打工，而他们将工资汇返家乡，对贫困农业的转化提升，或是吸收农村过剩的年轻劳动力，影响非同小可。” “有不少年轻人赴泰的理由不一定是经济性的，从小浸染于泰国流行文化中成长，他们深信那边可能见识世面、出人头地的地方。“从文化角度看，泰、老、越，以至整个印支半岛，都有甚多的文化共融基础，例如上座部佛教的普及性;而老挝和泰国的族群关系千丝万缕缘系数百年也是挥之不去的历史，甚至有一种提法是老泰之间有的是部族之别而不是国族之分。“

该书的核心问题，是要回答中国在未来的老挝地缘政治中将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尽管中国近年来已经迅速成为老挝最大的外国投资国和最大的援助国，中国在老挝的影响力快速提升，但是，罗先生对这个现象却有自己独特的看法，他冷静地反思“中国与老挝“谁更依赖谁？”罗先生不同意如下的观点，即现在的老挝也在推行“一边倒”战略，完全倒倒向中国。罗先生认为，中国支持老挝，并不完全是无条件的。“至少希望交换三项好处：”一是支持北京对台湾、西藏的政策；二是协助中国开发老挝资源；三是透过老挝跟印支半岛各国发展长期以来比较冷淡的沟通和战略关系。近年来，第二、第三项愈来愈重要，中国需要老挝配合的地方也因而愈来愈多。“罗先生通过深入的田野调查和访谈，发现中国尽管这几年在老挝的影响虽然如日中天，但仔细观察之下，仍然存在不少问题，”充裕的中国信贷投入到辉煌建设（主要是水坝水电项目），但收回土地过程中老百姓的赔偿、工人的欠薪和环境生态总被牺牲。中国资本建立起来的商业网络排斥老挝本土企业，大量输入和销售中国产品令本土工业势难茁壮。中国对老挝官方的经济援助，主要是大量现金和免息贷款，让中国商人在老挝通行无忌，中国公司持有大量开发老挝资源的股份，原材料被大量开采（例如木材）。间接地，从南进老挝的中国资本令到早已存在的城乡贫富差距和纠缠不清的族群摩擦变本加厉，也令财经官僚的贪腐进一步恶化。“ 罗先生指出，一些学者关于老挝将来会完全倒向中国的预测，是只看到问题的一面而完全忽视了老挝的历史和现实，只是那里想当然地认为，只要中国强大了，周边国家，尤其是像老挝这样的弱小邻国，别无选择地会完全依赖中国，这是一种单向思维。罗先生认为，纵观老挝的历史和文化，考虑到当前印支半岛错综复杂的国际关系，老挝不可能选择完全向中国一边倒，”灵活地避险似乎才是万象近年的作为。“

最近几年，我国领导人十分重视国家之间的文化交流和民心想通的问题，的确，国家之间的关系表面上看来无非就是政府要人们的来来往往，经济贸易的讨价还价，然而，往深处看，持久影响国家间关系的，终究还是离不开人民之间的交往，离不开文化的交流，这才是长期的，且持久起作用的东西。书中引用香港著名旅游作家项明生的一席话，”他游龙坡邦时印象难忘的是一位寺院小沙弥告诉他，20岁还俗后希望到旅游区店铺当售货员，正在努力自学日本语，因为工资可能多一倍；一位在市集卖包点的小女孩，在自得其乐地读《多啦A梦》漫画；从湖南去那里卖杂货谋生的小伙子告诉项明生，从日常生活到流行文化，那里看不到甚么中国风，大行其道的始终是泰国风——泰铢、泰国电视剧、泰文流行曲、曼谷杂志，项明生索性戏言那里仿似泰国文化殖民地。“ 尽管这几年，中国也试图扩大对老挝的文化影响，但是，这可能是一件非常耗费时间和金钱的长远投资，我们往往缺乏耐心。老挝城乡各地都非常流行泰国的电视连续剧，”其实，收看泰国电视台节目甚至在万象或者其他主要城市，都是十分普遍的。“当地人对作者解释泰国文化为何在老挝大行其道，“和我们有共同的灵魂”。与泰国人相比，我们中国现在虽然不缺钱，但是，我们缺少的是耐心和长期坚持不懈的恒心，长期以来，我们的民族养成了急功近利的思想和文化，这是国家之间文化交流与民心相通最忌讳的事情。文化交流和民心想通，不仅需要金钱，还需要时间、更需要西方传教士般的奉献、执着和坚持，而这正是我们现在所最缺少的。

掩卷沉思，罗先生这本书给我们大陆学者最大的启迪，是要换一个视角去看中国与周边国家的关系，换一句来说就是，我们要学会换位思考，当我们考察和研究中国与周边国家关系时，不仅要从中国的视角看问题，还要考虑周边国家的感受，要多去了解周边国家在想什么，他们如何看中国的崛起，如何看中国在周边的存在与影响力？我们常常说，中国的强大对周边国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中国的发展将惠及所有周边国家，但是，周边国家的政府和人民却往往不是这么想的，这就需要多一些沟通，多一些相互理解和融合。罗先生在书中特别提到，国家之间的关系，经济与贸易当然很重要，但是，长久起作用的，往往却是历史、文化、宗教和民族等因素。“印支半岛、湄公河流域的地缘政治，外人从来都不易读通。一百多年前法国帝国主义者羡慕英国人夺得香港，剑指前途无量的远东贸易，他们也梦想湄公河流域会是他们的黄金岛，1861年一位法国海军军官在家书中就热切地表示，要将柬埔寨河（当时湄公河的称呼）变成法国人的通道，上溯进入神话一般富裕的中华帝国。今天大家都知道1954年法国殖民者为要抵挡越南进入寮王国而与之决战奠边府，战败后也终止了法国在印支半岛的殖民历史。今天，是中国反过来希望南下印支半岛以图打通‘一带一路’盛世，当年法国帝国主义者做不到的，崛起后的中国可能吗？冷战结束之时老挝一贫如洗，中国施援多年之后，万象政府做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民间调查，发现年轻人有机会出外见识，他们最趋之若鹜的目的地是美国和日本，选中国的7%，五强不入；年轻人喜欢哪个社会作为老挝的模范？中国更是十名不入。当然，现在中国的经济实力之强是昔非今比了，但今天印支半岛的地缘政治又何尝不是更加复杂。“罗先生的一番肺腑之言，可谓是一剂苦口良药，告诫我们千万不要被胜利冲昏头脑，任何时候都要保持清醒。

与大陆学者动辙几十万字长篇巨著相比，罗先生这本区区几万字的书显得份量很轻，但是，只要你认真仔细的读完，你会发现，这是一本真正有份量的、有价值的好书，是中国读者了解印支半岛地区国家间关系的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我认真地、郑重地向大陆的读者推荐这本书，你如果想对纷繁复杂的印支半岛国家间关系有一个了解和认识，不妨读一读罗先生和他的同事合著的《老挝的地缘政治学：扈从还是避险？》，相信你一定会有所收获。

[作者简介]暨南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华侨华人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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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网络择取&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