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既激动亢奋,又焦虑恐惧地徘徊在产科手术室门外,门内的任何一个小动静都如万钧雷霆一样拨动你的神经的时候,你祈祷的肯定不是日后重点中学或清华北大的入学通知,你唯一的希望就是母子平安,你会暗暗发誓,给我一个健康的孩子,我的要求不多,我一定会做一个好人,让健康的孩子生长在一个更安全更健康更富足文明的环境中。
天下读者,所有的人,不外乎这两类:为人父母,和尚未成为父母。已经为人父母的也不外乎两类:残疾儿的父母,和健全儿的父母。应该说,前者是小概率,但这类父母的不幸则是百分之百——这是上天毫无理由,亦不解释,即便解释也于事无补的至痛悲剧。
姑且设想一下。产房的大门轰然打开了。医生摘下口罩,或无奈或惋惜,或面无表情地告诉刚刚做父亲的你,新生儿患有脑疝,“看上去像是长了两个脑袋”,你会怎么办?是本能地逃避,还是勇敢地面对?
想象一下吧,哪怕就当作是短暂的噩梦。要知道,这一个噩梦就是不少父母必须直面的命运。
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就遇到了这个冷酷的小概率——个人的才华、努力、德行等等如此微不足道,在俄罗斯轮盘赌一样的命运转轮面前,人人平等到残酷。
《个人的体验》源自大江健三郎的真实生活经历。
刚刚做了父亲的鸟冒雨赶到医院,医生的话不啻晴天霹雳。新生儿患的是脑疝,由于脑盖骨缺损,脑组织流淌出来,看上去像是有两个脑袋。即便动手术,将来最好的结果也是成为植物人,而且婴儿的生命力相当旺盛,不会很快死去。鸟本能地要逃离这个怪物,又羞耻而痛苦地感觉到自己深陷于极端利己主义之中。
鸟通过与情人的约会来麻醉自己,经历了炼狱般的煎熬,终于在冬季即将来临时从医院接回了孩子。回家后,鸟忆起一位外国朋友送给自己的一本辞典,这本辞典的扉页上有朋友题写的“希望”二字。他要立即翻开这本辞典,查阅“忍耐”一词的语意。
《个人的体验》,即便仅仅作为一部残疾儿父母艰辛悲怆的心路历程,也足以震撼人心。
作为文学经典,大江健三郎的魅力首先是表现在语言叙事上。首先是有关身体的词语和意象层出不穷,对万物的视角与感受也沾染上挥之不去的怪异和颓废的色彩,从中我们能看到患脑疝儿子的异常形象给大江带来的强烈的心灵冲击。
我们看看《个人的体验》开篇。
“鸟俯视着野鹿般昂然而优雅地摆在陈列架上的精美的非洲地图,很有克制地发出轻微的叹息。书店店员们从制服外衣里探出来的脖颈和手腕,星星点点凸起了鸡皮疙瘩。”
“暮色已深,初夏的暑热,犹如一个死去的巨人的体温,从覆盖地表的大气里全然脱落。人们都在幽暗的潜意识里摸摸索索地追寻白天残存在皮肤上的温暖记忆,最终只能无奈地吐出含混暧昧的叹息。六月,午后六时半,街市上已经没有流汗的行人;但鸟的妻子,可能正裸着身子躺在橡胶台布上,像一只被击落的野鸡,眼皮硬硬地阖着,身体所有的毛孔都不停地沁出数量惊人的汗珠,同时发出痛苦、不安而又含着期待的呻吟。”
“地图下角那幅显示人口分布的微缩非洲图,颇似刚刚开始腐烂的人头;另一幅表示交通关系的微缩非洲,则是一个剥掉皮肤、露出了全部毛细血管的受伤的头颅。而这一切,都唤起一种血淋淋的暴死于非命的印象。”
几百字的小篇幅里充斥着“鸡皮疙瘩”、“死去的巨人的体温”、“击落的野鸡”、“腐烂的人头”等等,而纵观全篇,类似的描述更是俯拾可见。
岳母打电话来告诉鸟他的妻子难产,“鸟一时语塞,凝视着胶木话筒上那数十个蚁穴,那一片缀满黑色星星的夜空,随着鸟的呼吸时阴时晴”,话筒蚁穴迅速放大的奇异意象,折射出鸟茫然失措、头脑空白的精神状态。
酒醉后的鸟只希望自己“能像蟋蟀那样安详地呕吐”,结果却发出“狗叫似的声音”,他“喉咙干渴,舌头肿起,整个浸泡在恐怖的羊水里” 。他的内心,“像刚刚出货后的仓库一样空空荡荡”,而在他的胃囊和脑袋里,“醉意仍然恋恋不舍地恶毒放歌”。
大江通过他生理体现的独特视角和奇特敏锐的滤镜看世界,如同将一个蜻蜓的复眼放大了一万倍,又将心理电流的瞬间放慢了一万倍,最终制造成了一个令人惊骇的“飞矢不动”的效果,极富象征色彩和艺术韵味。
大江的文字法术异常神奇,但又有似曾相识的意味——存在主义。
当年在东京大学文科二类读书,大江就热衷于阅读加缪、萨特、福克纳和安部公房等人的作品。成名后的大江和三岛由纪夫、安部公房并称日本存在主义代表作家。
安部公房最为中国人熟知的是被拍成电影的《砂之女》。无论是《砂之女》中囚困昆虫学家的沙漠戈壁,还是《个人的体验》中,“形似一只硕大的鸟笼”的婴儿床,都有一种“墙”的隐喻——禁锢,以及对于“墙”的反叛、抗争和自由意识。都让人联想到萨特的《墙》。
正是法国存在主义大师萨特的“存在——虚无——自由”、“形象——想象——自由”,法国哲学家巴什拉的“想象力就是改变形象的能力”,以及英国浪漫主义先驱布莱克的“想象力就是人的生存本身”,经过大江的消化吸收和再创造,形成了人体叙事“形象的分节化”特色,而人物与情节的怪诞性又与思想内容的严肃性形成反差与对照。
1994年10月13日,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获诺贝尔文学奖。瑞典文学院宣称,大江健三郎“以诗的力度构筑了一个幻想世界,浓缩了现实生活与寓言,刻画了当代人的困扰与怅惘”。
《个人的体验》的成功首先源自大江面对现实噩运的勇气。1960年,大江同著名导演伊丹万作的女儿伊丹缘结婚。1963年,他的长子出世,“看上去像是有两个脑袋”。他给自己的残疾儿子起了一个名字“光”——生命之光,希望之光。 凌琪
作者:凌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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