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中国工程院评选出了中国二十世纪重大技术成就，两弹一星名列第一，排在第二名的就是王选教授所主持的汉字信息化技术和印刷革命，这是一项关系到汉字到底能不能传承下去的重大科研，王选教授是那种既有科研上的创新精神，又有深远的市场眼光的科学家。他说他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情就是和陈堃銶结合，在北京，我们采访到了王选教授的夫人，也是他志同道合的合作伙伴陈堃銶教授。

记者：这个是什么？

陈堃銶：这是一个专用芯片用在里头，加快汉字生成速度的。

像这样的设计手稿，陈堃銶家里有两千多页，都是她的丈夫，北京大学计算机科学技术研究所原所长王选生前留下的。

记者：他一辈子都这么规规矩矩写字？

陈堃銶：我们做这样的设计必须一个字都不能错,必须规规矩矩地写,否则就不知道出来是什么东西了。每个芯片都一次一次成功,一次一次修改。你看这里都有修改的记录,一次一次修改,所以他有工匠精神。

陈堃銶和王选在北大学的是一个专业，那就是计算数学。毕业后他们都留在了北大。1975年，因病常年在家休养的王选从妻子陈堃銶那里听说了一个名为“748工程”的国家重点科技攻关项目，即“汉字信息处理系统工程”。在印刷出版行业，西方早已经率先采用“电子照排技术”。但直到70年代末，我国仍沿用“以火熔铅、以铅铸字”的铅字排版和印刷，能耗巨大、效率低下、污染严重。陈堃銶带来的“748工程”的消息，让曾经参与过北大中型计算机“红旗机”和ALGO60编译系统开发的王选意识到，汉字的计算机时代来临了。

记者：当您把这个大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觉得他能做什么？

陈堃銶：他就开始设计。

记者：王选教授当时和这个项目编制上是什么关系？

陈堃銶：没有关系，在家养病的一个病号，拿劳保工资的。他就是自己有兴趣，我先做起来，将来用不用得上再说吧。

记者：还是个编外的，谁也不知道，完全自己一腔热情的研究人员，您是支持他还是打击他？

陈堃銶：我当然支持了，我也希望他能够做点事儿。

记者：那算是什么，名正才能言顺？

陈堃銶：不一定，我自己有兴趣，将来如果别人做我可以让他参考。

记者：不管结果？

陈堃銶：不管，一个人如果光想要得这些东西，也不见得有太大的成就吧。

研究汉字照排系统，首先要解决的是汉字信息的存储问题。在此之前，汉字信息存储一直使用的是“模拟存储”的方式。

陈堃銶：他每做一件事情先要调研，他跑到科技情报所去查资料，后来就发现一定要用数字化的方法，就跟那个团体操似的，拼出来，一点一点拼出来数字化。每一点就是计算机里面一位，但是难题马上就来了。西文26个字母，大小写52个，我们汉字常用的就有六七千，现在我们用的手机里面两万多字。这么多字怎么放到计算机里面，那时候计算机的容量很小，这个是最大的难题。

那时候，王选整天抱着字典，琢磨怎样用较少的信息描述笔画。经过反复研究，半年后，他琢磨出用“轮廓+参数方法”来描述汉字字形，这种方法比西方早了10年。1975年9月，“人”字的第一撇通过软件在计算机中呈现，汉字信息处理技术取得重大突破。1975年11月，北京召开汉字精密照排系统论证会，王选抱病参加，他们的方案随即引起了 “748工程”办公室的注意。

陈堃銶：考察我们，写了一封信，让我们打出十个字，给我们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后来加了一个三个的，“湘”，湖南那个湘，三个东西拼起来的这个字。其实对我们都一样，什么结构都一样，后来我们很快就做了，带了几个学生，一块在计算机上打出来了。

1976年9月21日，“748工程”中的子项目汉字精密照排系统的研制任务被正式下达给北京大学，至此，中国印刷术第二次革命终于拉开了帷幕。立项后，王选做出了一个大胆决策，跨过当时流行的二代机和三代机，直接研制世界上尚无商品的第四代激光照排系统，一步跨越了40年。然而，由于技术太过超前，王选的方案从一开始就遭到很多质疑，1978年年底又传来消息，英国蒙纳公司已研制成功西文激光照排系统，计划在1979年夏秋之际来中国举办展览，内忧外患之下，王选想要加紧原理性样机的研制，但并不顺利。

记者：为什么？

陈堃銶：各种设备交替地换。

记者：什么问题？

陈堃銶：机器不稳定，你要读这个文件出来的是另外一个文件。

记者：什么原因导致这个？

陈堃銶：机器不稳定，元器件老坏，那个时候国家闭关锁国，咱们设备元器件就是这个水平。

记者：你们有的即便是与时俱进、在时代脉搏上的想法，但是这个基础跟不上？

陈堃銶：调试非常困难，硬件设备很差。

记者：你们有想法，但是现实不支持你们这个想法？

陈堃銶：幸亏改革开放，改革开放以后国家批给我们20万美金，我们买了稳定的硬件设备。

经过几十次试验，1979年7月27日，赶在蒙纳公司来华办展览之前，我国第一张采用汉字激光照排系统输出的报纸样张《汉字信息处理》诞生了。

陈堃銶：这是第一张样张，第一张报版样张，这很花哨吧，你看有花边，有表格，有横排，有竖排。

1981年7月，原理性样机通过了部级鉴定，而这时的王选又面临着人生一个重大抉择。按照以往的惯例，高校老师的科研成果往往止于论文评奖，所以有关方面建议王选，研究到此为止。

记者：王教授自己这么看吗？

陈堃銶：他说我不这么想，一个应用性的研究不做到商品，对社会没有价值 。

记者：样机出来不算事？

陈堃銶：不算，我们不能拿国家的钱只做了一个试验。

记者：他大半辈子都是在计划经济里面过来的，为什么他早早地就能够用市场化的方式去考虑科学的问题？

陈堃銶：开头也不考虑什么市场不市场，就想让大家用上，否则我们不是白做了吗。

记者：如果王选教授就把这个想法贡献出来了，不往下走他也算是成功了。

陈堃銶：他就说自己的想法必须自己来实现，因为创造的时间只是一小段，具体琐碎的工作是最主要的，我做这个事情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出版界能够都用上，彻底改造。

但是，国产激光照排系统却在国内市场上遇了冷，1984年8月，新华社进行了试用。由于问题重重，频繁出现故障引起了许多人的质疑。再加上当年10月的国际印刷机械展览会在京开幕，美、英、日等国照排机厂商来华，业内人士纷纷引进外国产品，国产系统遭遇冷嘲热讽。

陈堃銶：整个印刷出版界基本上不信任，他们主张引进给我们压力比较大，我们一些年轻人有的都哭了。

记者：怎么消化这一切？

陈堃銶：觉得他们说的这些话可笑，当然听了是不太高兴，但我们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事。

记者：没空想？

陈堃銶：我们用事实来证明，他们说的是不对的。

王选带领团队开始加紧研制，1985年5月，他们推出了我国第一个实用的激光照排系统。11月，王选和同事们又研制成功了体积更小，稳定性更强的新系统。为避免产品出现“叫好不叫座”的局面，王选总结出一套“科技顶天，市场立地”的模式。

记者：可是对于一位科学家来说，我有能力把问题想清楚，解决它迈过它，但是市场这个东西怎么开拓，科学家懂吗？

陈堃銶：不懂。

记者：那怎么办呢？

陈堃銶：那就跟公司跟企业相结合。

王选带领北京大学计算机科学技术研究所和北京大学新技术公司开展技术合作，并最终创立了北大方正集团，建立起融中远期研究、开发、生产、系统测试、销售、培训和售后服务为一体的“一条龙体制”。

记者：他自己会弄公司吗？

陈堃銶：不行，我们都不是做公司的人，他自己说我没有企业家的一些本事，自己的钱都弄不清楚，你想想看怎么弄。我告诉你人家公司对他都害怕，他为了说我们这个系统比较廉价，有一次在会上就讲“我这个芯片用多少钱做来的”。公司的人吓坏了，“王老师你怎么能这么讲”。

记者：把商业机密抖露出去了？

陈堃銶：他的目的就是想让大家来用，所以他永远做不了企业家。

记者：王教授想把它市场化商业化，王教授能做的是什么，一介教授他能做的是什么？

陈堃銶：不断适应市场的需求，比如印刷物必须要有大样，他就想办法用普通纸出大样，这个成本就下来了。

1987年12月，《经济日报》告别铅字作业，实现了计算机激光照排。《经济日报》的巨大成功，彻底消除了一些用户对国产系统的担忧，国产激光照排系统开始在全国推广普及。一家曾花费430万美元引进国外照排系统的报社，因三年来设备一直未能投入使用开始转向国产系统。

记者：当时他们提出来的是买还是要修？

陈堃銶：先是要来买，后来我们去看一看，看他的设备不错，所以后来就说我们能不能把它改造。

记者：不卖而是去帮他们改？

陈堃銶：对，也卖了一些核心的东西卖给他，不卖是也不能用。但是能用的，我们都给他留下。

记者：但是如果全卖和部分卖肯定？

陈堃銶：我们省事多了。

记者：是啊，干吗要这样？

陈堃銶：因为是国家外汇买的，他觉得舍不得。

方正电子出版系统迅速占领市场，到1993年，国内99%的报社和90％以上的书刊出版社与印刷厂采用了国产激光照排系统，来华研制和销售照排系统的国外厂商全部退出了中国市场，已无内忧外患的夫妻俩却吵了人生中唯一一次架。

记者：那是因为什么？

陈堃銶：协作单位他们做一个软件碰到一个难题，后来我说这个我有办法，王选马上就叫我马上去教他们，我就有点不乐意。

记者：为什么啊？

陈堃銶：我心胸狭窄，有点不乐意，因为其实都是我们教他们技术，他们老说都是他们干的。

记者：不提你们了？

陈堃銶：跟我们有了裂痕，所以我为什么不愿意马上去，我说我要憋他们几天，让他们知道没我们他们不行。

记者：这是太正常不过的想法了？

陈堃銶：是吧，王选就不高兴，“你马上就去”，那天我们俩就吵起来了，我说“我要憋他几天”。他说“你不是憋他们，你是憋整个系统”，就跟我嚷起来了。

记者：您服吗？

陈堃銶：我也挺生气的，我把一个碗都摔了，后来我想想我还是去吧。

记者：为什么要？

陈堃銶：因为我知道在他的心里只要系统成功，算谁的功劳都行，无所谓。

1993年春节，王选利用假期完成了一个加快方正93芯片速度的设计方案，然而，学生不经意的一句话让他又做出了人生的一个重要决定。

陈堃銶：结果一上班，给一个学生看，学生说王老师你这个设计没有必要，PC机上有一条总线上面有这个功能。

记者：他这个学生胆也挺大，当时王选已经是院士了，王院士给了一个方案我马上就说你这不需要？

陈堃銶：院士就了不起了，院士就没有错的时候了，没有说错话的时候了，没有做错事的时候了，我最反对这样我告诉你。

记者：王教授听了这学生这么一说，他怎么办？

陈堃銶：他说你干吗不早说，非得我做了这么一个笨的设计你才说。王选马上意识到我这岁数大了我跟不上，年轻人比我更灵敏，就得给年轻人发挥自己才能的机会，要不然你永远站在那里，人家永远在你下面，他怎么出来？所以他说我决定退出第一线。

退出科研一线后，王选开始全力支持和培养青年人才，他曾对年轻人有过这样的期许。

2006年2月13日，王选因病离世，挽联上，陈堃銶用“半生苦累，一生心安”8个字总结和评价了丈夫的一生。2018年，王选被授予“改革先锋“称号。12月18日，在庆祝改革开放四十周年纪念大会上，陈堃銶作为家属代表出席了表彰大会。

记者：你们两个人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陈堃銶：做出有用的事情。

记者：就这么简单？

陈堃銶：我这一生没有虚度了。

记者：过去40年王选教授作为我们都应当铭记感谢的一个人物，您心里怎么想？

陈堃銶：得到肯定当然是高兴的了，参加那会什么感想，我难受，应该他参加的。不说了，我要掉眼泪了，应该他自己参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