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新闻 记者 王超 摄影报道

2月25日，四川南充营山火车站，登上返程列车后，李丽华故意将手机关机，她怕接到女儿的电话，这样，她和女儿会很难受，“肯定都要哭”。

每年春节后的离别场面都少不了心酸的一幕：女儿哭闹着抱住她的腿，希望她留在家里不再出去打工。曾有一次，女儿在她准备出门打工的前一晚找来一段毛线，将两人手拴在一起……

怕女儿伤心，她不敢将出发的日子告诉女儿

2月25日，是李丽华外出打工的日子。

这个时间是提前定好的，但李丽华没敢告诉女儿。在买好车票后，她跟女儿撒谎，自己要等到3月1日才会出去打工。但在临近出发的前几天，女儿妮妮（化名）还是察觉到了什么。那天，她在家里叮嘱女儿：“我出去打工后，你在家里要听外公外婆的话，好好学习……”

女儿一边点头一边问她：“妈妈，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3月1号才得走，我就是先给你说下这些事情嘛。”李丽华没想到，11岁的女儿会如此敏感。

25日早上，李丽华还是像前几天一样，陪女儿去学校上学，在目送女儿进入学校后，她又匆忙赶回家收拾行囊。当天，她要先从南充市营山火车站乘车到达州，然后再转乘26日凌晨开往浙江的火车。

去火车站前，李丽华特地去超市给女儿买了一些零食，又在餐桌上放了3块5角零钱，让母亲交给放学回来的女儿。

↑整个春节，妮妮十分粘妈妈

放学铃声响起，妮妮走到校门口，但没有看到妈妈像前几天一样来接自己。她赶紧小跑回家，一打开房门，就冲迎上来的外婆罗永碧喊：“我妈妈呢？”

“妈妈出去了。”罗永碧希望自己这种婉转的表达方式，可以照顾到妮妮的情绪。

“去哪儿了？”妮妮从外婆身边穿过去，满屋子转悠，她很快发现了异样，妈妈平时放在家里的包不见了。“我妈妈已经走了，我妈妈已经走了，包包都不见了。”妮妮再也忍不住了，她用外婆的手机给妈妈打电话，关机。随后又赶紧给住在达州的三姨打电话。

妮妮知道，妈妈这次外出打工，会先到家住达州城区的三姨家。电话接通后，她确定妈妈已经到三姨家了。李丽华听到女儿的声音后，她在电话旁边安慰女儿不要哭。她说：“如果她（女儿）哭的话，我也要哭，我就是怕她打电话，所以我上车后就把手机关机了”。

电话里，妮妮也很听话，确实没哭。但罗永碧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在挂断电话后，妮妮就躺在地上，眼泪不停地流，自己怎么劝也劝不住。

↑放学后，妮妮在家里做作业，住在附近小区的幺姨（左）也过来陪伴她

其实，妮妮此前曾在家里跟李丽华撒娇说：“妈妈，你走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我到时候去车站送你。”她没想到，妈妈竟然悄悄地走了。

李丽华说，自己之所以不让女儿去车站送自己，是不想女儿亲眼目睹自己离开，这样会更加伤心。因为，每年春节后的离别，对于她们母女而言，都是一次煎熬。

怕妈妈离开，女儿睡觉时用毛线栓住妈妈的手

今年，是李丽华外出打工的第9个年头。

9年里，她和丈夫几乎只有春节时才回家和女儿短暂相聚。每年春节后的离别场面都少不了发生这样的一幕：女儿哭闹着抱住她的腿，希望她留在家里不再出去打工。

2017年春节，李丽华订的是凌晨两点的火车票。当晚睡觉前，妮妮怕妈妈会突然离开，在家里找来一段毛线，将她和妈妈的手腕拴在一起，睡觉时还用手扯着妈妈的衣角，“我怕妈妈走的时候，我睡着了，（用毛线拴住妈妈的手）这样子，她起来的时候我就会醒了”。

凌晨，去火车站的时间到了，李丽华看着熟睡的女儿，轻轻解开拴在自己手腕上的毛线，轻手轻脚起身收拾衣物，但这些细微的动作还是惊醒了女儿。妮妮从床上跳起来抱住她，也不让她收拾行李。一番安抚后，妮妮和外公外婆以及赶来的幺姨一同送妈妈去楼下，在楼下，当妈妈拖着行李要走出小区时，妮妮又拉住妈妈的包，哭闹着：“妈妈，你莫走哟，你莫走哟”。

“外公外婆在家里带你，女儿你听话嘛，妈妈要出去打工挣钱，不然我们一家人怎么生活啊。”夜幕里，泪水在李丽华眼眶里打转。

“外公有支气管炎，外婆有高血压啊，我就要你在家里，妈妈你别出去打工了……”妮妮带着哭腔。

“听话，乖，妈妈出去赚钱给你买好吃的买新衣服。”李丽华试图安抚女儿的情绪。但妮妮还是在哭闹：“妈妈我求求你了，别走，我什么都不要，我可以不读书了，也不要好吃的，不要新衣服，我就要妈妈，妈妈别走好不好。”

这一幕，让站在旁边的外公外婆心里泛酸，为不耽误女儿乘车的时间，罗永碧不得不将妮妮拉开。去年春节，妮妮送妈妈去火车站，原本说好的大家都不准哭，但到了火车站后，妮妮还是没忍住，抱着妈妈的腿，不让她离开。

李丽华说，每一年春节后和女儿的分别场面，一家人的心里都特别难受。因此，今年春节，她决定悄悄离开。上车后，她将手机关机，她怕接到女儿打来的电话，两个人都会在电话里哭，大家都难受。

数着妈妈回家的日子，整个春节都和妈妈粘一起

外婆罗永碧告诉红星新闻记者，虽然平时是自己照管妮妮，但妮妮还是跟女儿（妮妮的妈妈）最亲。

今年春节前，妮妮知道妈妈回家的时间后，每天放学后，都会在家里的日历上画圈，倒数着妈妈回家的日子。李丽华回家那天晚上，妮妮已经睡着了，迷迷糊糊间，妮妮听到妈妈在喊她的名字。她睁眼一看，高兴得从床上蹦起来，抱着妈妈的脸狠狠的亲吻。

整个春节，妮妮每天都和妈妈粘在一起，在家里看电视，做作业，一同走亲戚，甚至妈妈出门丢垃圾，她也要跟着一路。李丽华说，上周末回乡下老家，原本她让女儿在家做作业，但女儿坚持要一路，晚上回来自己关在屋子里赶写家庭作业。罗永碧说：“她（妮妮）平时粘我，但她妈妈一回来，就只要她妈妈了，睡觉也要跟她妈妈一起睡，生怕她妈妈突然走了。”

↑放学后，妮妮在家里做作业

在妮妮的印象中，这个春节，是妈妈陪伴自己最长的一个春节。原本，李丽华和丈夫打算2月15日就外出打工，但为了多陪陪女儿，她决定让丈夫先走，自己留在家里多陪陪女儿，期间，丈夫曾打电话催促她早点去，女儿就在一旁对着电话撒娇：“爸爸，你就让妈妈在家里多陪陪我嘛。”

今年开学后，李丽华每天都会送妮妮去学校，放学后又去接女儿一起回家，尽管学校离家并不远，但妮妮觉得，这是自己最开心的日子。

母女心声

女儿：“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妈妈陪在我身边”

妈妈：为弥补内心亏欠，隔两三天就给女儿打次打电话

妈妈的悄然离开，妮妮还未从离别的情绪中缓解过来。

2月26日晚，红星新闻记者在妮妮家采访时，提到外出打工的妈妈，妮妮一直低着头，不停地转动握在手里的铅笔盒，“我想妈妈回来，想她回来陪我”。

看着外孙女的样子，坐在沙发上的罗永碧红了眼圈。罗永碧说，妮妮那天中午回来得知妈妈已经走了后，只吃了几口饭就去学校了，下午放学回家写完作业后，没有吃饭就回卧室睡觉，第二天早上也没吃早饭就去了学校，“我问她为啥不吃早饭，她说不想吃，想妈妈”。

↑提到妈妈时，妮妮情绪低落

26日中午，罗永碧想到妮妮已连续几顿没有吃饭，她特意给妮妮炒了她平时最爱吃的肉丝，但妮妮情绪还是不好，吃得也不多，“她吃一口就叹气，吃一口就又叹气”。

“你在做啥子？”罗永碧问。

“我想我妈妈呀，我想起她，我心里就好痛好痛哦。”妮妮答道。

妮妮说，平时在家里想爸爸妈妈了，就会翻照片看看，因为外公外婆的手机是老年机，她有时会去住在附近另一小区的幺姨家，用幺姨的手机跟妈妈视频聊天。

“有什么想对妈妈说的吗？”红星新闻记者试探性地问妮妮。

“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她陪在我身边，想她快点回来。”妮妮用细微的声音回答道。

“每年都是这种，（妮妮妈妈）刚走了不习惯得很，（妮妮）要一周的样子，才会慢慢习惯。”外婆罗永碧从桌上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妮妮：“快莫哭了，妈妈出去打工，也是没办法的事，她们不出去打工，我们拿什么生活喃？”妮妮接过纸巾，擦掉眼泪，没有回应外婆，又低头转手里的铅笔盒。

↑提到妈妈时，妮妮情绪低落，转动手里的铅笔盒

27日，经过20多个小时的颠簸后，李丽华终于到了打工的城市——浙江义乌。

中午时分，放学回家的女儿给她打了个电话，电话里，李丽华听到了妮妮的哭声。“她问我好久回去，我给她说过几个月就要回来了。其实，还是只有春节的时候才会回家。”李丽华说，每一次离别，自己的心里也很难受，但是又没有办法。

李丽华心里觉得亏欠女儿，没有多余的时间陪伴她。李丽华说，在女儿两岁时，她便将女儿交给父母照管，自己随丈夫一同外出打工，这些年，她和丈夫几乎只有春节才会回家陪伴女儿。 自己也想过留在家里陪伴女儿，但还有两个已经成年的儿子尚未结婚，家里前两年买房又欠下债务……生活的琐碎，迫使她和丈夫目前不得不在外打工挣钱。

但让李丽华感到安慰的是，女儿放暑假时，他们可以托熟人将女儿带到义乌和他们一起过暑假，平时，她还常常给女儿买些衣物和学习用品寄回去，每隔两三天就给女儿打一次电话，这样，虽然自己不在女儿身边，也能让女儿能感受到自己对她的爱。

对于未来，李丽华也不知道自己还要在外拼搏多久，她想：“（女儿）她再大一些，（面对离别）应该就好一点了”。

心理学家：

中国很多留守家庭的一个缩影

如何缓解孩子的“节后离别焦虑”？

其实，类似李丽华母女的这种节后离别心理纠葛，每年都会在全国各地上演。

西华师范大学心理健康教育研究中心负责人、心理学教授康钊表示，每年春节之后，孩子在面对跟父母分别时产生离别焦虑情绪，其实是很正常的，这也是中国很多留守家庭的一个缩影。孩子与父母之间的特殊血缘纽带，让孩子对父母有一种更强的依赖心理，对他们来说，父母陪在身边，就意味着家庭的温馨，更希望从父母处获得一种保护的安全感。

这种离别焦虑，不仅对于孩子，对于父母而言，也是一种煎熬。

康钊说，从孩子心理健康发展的角度而言，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在孩子小时候，父母要陪在孩子身边，或是将孩子带在身边上学。此外，作为父母，不要因为担心孩子面对离别哭闹，就不辞而别或是欺骗孩子，这可能会让孩子产生一种不信任或是被抛弃的错觉。

“面对离别，父母跟孩子可以通过协商的方式来解决，比如跟孩子说，我已经在家里陪了你几天了，现在要出去打工赚钱了，你在家好好读书，我下次回来给你买个什么样的礼物。并跟孩子约定，自己什么时候回来看他等等。”康钊提醒，父母在跟孩子约定之后，一定要兑现承诺，以免让孩子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此外，父母在外出打工之后，一定要常跟孩子联系，缓解孩子的焦虑情绪，让孩子知道自己虽然外出了，但是自己一直在关心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