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新蕾(华东政法大学传播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翁慧芬(华东政法大学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来源:《青年记者》2022年第19期
自文字发明以来,阅读一直是人类个体获取知识的主要途径之一。不同历史时期的阅读形式各有不同,进入移动互联网时代,媒介形态的多样化很大程度上提升了国民的综合阅读率,并带来了一些阅读的新特征,碎片化阅读成为当下数字化阅读时代的典型阅读方式。本文试图厘清关于碎片化阅读的相关概念,分析当前看待碎片化阅读的一些误区,并提出理解碎片化阅读的视角转换。
何谓碎片化阅读
当下所谓的碎片化阅读主要体现在阅读时间、内容、注意力的碎片化以及阅读地点的可移动性。很多学者将“浅阅读”“微阅读”视为碎片化阅读的同义词[1]。
关于碎片化阅读的讨论包含了碎片化场景和时间的使用、阅读内容的碎片化、整块持续性的阅读(学习)时间被移动互联网干扰和切碎等多个维度。有学者认为,虽然碎片化阅读“具有零散、随意、快捷、无序、简易等特征,但也可能是有计划的、完整的、系统性的阅读”,由此看来,在阅读场景或时间、阅读内容和阅读专注性这三个维度中,阅读专注性是判定碎片化阅读的主要依据,当读者对某一内容无法保持持续的注意力,则被视为阅读注意力的碎片化。[2]碎片化阅读作为当前普遍的阅读方式,容易引起人们反思与批判的主要是阅读内容和阅读专注性这两个维度。
精英的忧虑:碎片化阅读的两大误区
(一) 文化精英视角的局限性。移动互联网的普及打破了工作与学习等场景中应有的封闭性,模糊了工作、学习和娱乐之间的界限,“移动终端把一切碎片时间都利用了起来,但它也把一切时间都变成了碎片时间”,加剧了信息消费的碎片化[3]。学界普遍认为信息碎片化和时空碎片化让深度阅读和思考变得日益困难。
对于新媒体碎片化的担忧暗含了对传统阅读模式的推崇。大段文字的连续性阅读需要对理性智慧的高度运用,而一些新技术似乎使人变得非理性。但回望历史,包括场景碎片化和信息碎片化在内的碎片化生存向来是人类生活的基本特征,“长时间专注地阅读和学习,这是学生、学者或者有阅读习惯的知识阶层的一种特殊实践……对于信息碎片化的批判更多体现的是知识阶层面对新媒体时的恐慌与无措”[4]。
从深度阅读转向碎片化阅读只是对部分拥有传统阅读习惯的人造成了困扰,但我们不能因此将学者自身的困惑误认为是整个社会所面临的问题。由于阅读对于掌握较多文化资本和公共话语权的学者而言意义重大,他们可能无意识地假定传统模式的阅读对于多数人的生活也很重要。然而对普通人而言,阅读在生活中并不像学者认为的那样扮演着重要角色,“他们的思想和情感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由社会和家庭生活更为广泛和更为复杂的模式所塑造的”[5]。这就是在讨论碎片化阅读乃至整个阅读史的议题上普遍存在的“学者视野”的局限性。事实上,普通人的部分休闲方式渐渐地被碎片化数字阅读这一新行为所替代,先前并不通过阅读来满足的兴趣现在通过碎片化阅读得到了满足。因此,脱离某一个文化阶层或某个单一的观察角度有助于我们更加全面地看待碎片化阅读。
(二)重蹈历史上对于传播技术变革的过度忧虑。自人类进入工业化时代以来,几乎每一代传播新技术的出现都会引发思想界对其“琐碎”与“狭隘”特性的批判。20世纪30年代,面对电话的逐渐普及,美国社会理论家刘易斯·芒福德认为电话让个人的精力和注意力频繁地受到打扰和支配,是种低效的沟通方式。相较于电话,读写这种看不见对方又保持一定距离的交流可能更顺畅。[6]
对新的阅读载体或知识媒介的怀疑和批评在阅读发展史上屡见不鲜,这些新现象“在其初始阶段往往被认为是丑陋的或负面的,真正的革命性变化需要时间的积淀”[7]。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否定一切形式的文字写作,一如既往地坚持口头传统。而这之后书面文字不仅与口头文字同等重要,甚至胜于口头文字[8]。古登堡印刷术问世的初期,许多欧洲知识分子对其持负面评价,意大利古典学者尼科洛·佩罗蒂(Niccolo Perotti)甚至认为,即使通过印刷术“出版了一些有价值的作品,他们也会扭曲其本来面目,破坏作品中隐藏的含义”[9]。
阅读内容的变化同样受到人们很大的关注。进入启蒙时代,大量通俗小说在欧洲流行起来。虽然看小说在当时被视为一种道德堕落或虚度光阴的行为,但小说确实成为许多人消遣和获取更多人生阅历的途径。
如同我们不能像早期的古希腊学者那样褒扬口语而贬低文字,或像近代早期的文人那样用“品位低下”“庸俗粗鄙”等词来概括当时的小说,我们现在无法简单地将碎片化阅读视为一定会降低社会整体水平和品位的阅读模式。至少就目前而言,碎片化阅读已成为人们获取知识信息和娱乐休闲的一种重要方式。
如何理解碎片化阅读
(一)跳出印刷媒介的桎梏:为何阅读?何谓阅读?关于阅读合理目的(为何阅读)和阅读定义(何谓阅读)的理解会大大地影响我们对碎片化阅读的评价。
人们总是倾向于将阅读的主要目的归为学习,然而即使在传统印刷媒介时代,阅读便同时包含了学习与娱乐两种需求。碎片化阅读并不是单纯的传播技术发展的结果,也是对现代社会生活节奏加快、工作学习压力增大的一种回应[10],人们希望通过碎片化阅读以最少的时间成本获得最多的信息。因此,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与其说碎片化阅读是造成当前阅读碎片化、娱乐化的原因,毋宁认为人们本来就有娱乐休闲以及碎片化利用时间的需求,而新兴的基于数字媒介的碎片化阅读正好满足了此种需求。
数字化阅读带来的娱乐休闲与传统印刷媒体的阅读并不完全相同,前者为传统的阅读注入了社交属性。自人类发明文字以来,阅读始终主要是一种私人行为。现今,基于社交媒体的阅读、评论、注释,撰写和分享心得不仅容易,而且成为发展共同体的一种方式。信息技术促进了阅读经验的共享[11],也成为人们编织社会关系网络的重要手段。基于移动互联网的浅阅读实质上是一种社会化阅读,不仅精准匹配读者的阅读需求,还成了群体连接的纽带,关系是这种阅读的核心。阅读的目的除了获取知识,也包含构筑社会关系。当然,阅读中学习、娱乐和社交的三种需求往往是同时存在的,在不同的场景和时间又各有侧重。
对“何谓阅读”的理解也需要随着时代的变迁而重新审视。
随着媒介技术的发展,阅读载体和阅读对象都发生了显著变化。我们对纸质书的好感是过去数百年里出版物参与人类社会活动而历史地建构的,它承载着日常生活中一类被普遍称颂的行为(看书、学习)。随着阅读对象的数字化、多样化,文字在阅读对象中的垄断地位受到更大的挑战,“阅读行为不可替代的中介意义就被消解了”[12]。即传统的就“读文字”意义上而言的阅读对知识获取的垄断被打破后,它对读者的重要性也就相应地降低了,甚至对精英读者而言,其无可替代性也在发生变化。但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看问题,可能变化的不是阅读的地位而是阅读的方式,这就要求我们对“何谓阅读”进行重新定义。
对于阅读的定义往往会影响我们看待碎片化阅读的立场。狭义的定义将阅读局限于视觉,阅读就是“看”的过程,且阅读对象主要是文字作品。广义的阅读不仅是看,还有听、读等过程,阅读对象除了文字还包括视频、影像等各类媒介形式。事实上,不论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还是欧洲中世纪,都流行听读合一的阅读方式,文字本身就代表了声音,将阅读局限于视觉的“看”是印刷媒介兴起后的现代观念[13]。移动互联网技术支持下的数字化媒介再次将古老的声音传统带回阅读之中,我们对于阅读的定义也必须随之跳出近代印刷媒介带来的思维桎梏。
(二)技术赋权:移动阅读拯救数字难民。在印刷媒介为主导的时代,阅读具有一定的门槛,读者不但要能断文识字,还要有购买印刷品的经济能力。随着印刷技术的进步和社会生产力的发展,阅读走进越来越多人的生活。但真正实现大范围“全民阅读”的是数字媒介以及与之相匹配的碎片化阅读的普及。截至2022年6月底,我国网民规模达10.51亿[14],被调查的成年人中有76.7%进行过手机阅读[15],以智能手机为媒介、以碎片化信息为阅读对象的浅阅读已成为当下主流的阅读模式[16]。
如果我们囿于狭义的阅读,那么在移动新媒体崛起的历史背景下,传统的阅读模式受到了冲击,但这仅限于有阅读习惯的部分人群。如果我们认同关于阅读的广义定义,那么新媒体带来的是加法,原本没有传统阅读习惯的人现在有更多的机会通过手机等媒介进行阅读,习惯传统阅读模式的人如今也可以通过新媒体的碎片化阅读来获取更多信息与知识。Prensky对早期的数字用户进行了三种分类:数字原住民、数字移民和数字难民。[17]如果说计算机和早期互联网带给“数字难民”学习和使用新技术的巨大压力,那么近年来智能手机和移动互联网更人性化的操作系统则大大减缓了这种压力。基于更友好、易操作、易传播的数字化技术,碎片化阅读给予了传统印刷媒介的非阅读者更多将阅读引入自己日常生活的机会,扩大了他们收集甚至生产信息和知识的渠道。
(三)碎片化阅读与深度阅读的互补性: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碎片化阅读自古有之,它与阅读新媒介的出现并无必然关联,但新兴的阅读媒介无疑大大便利了碎片化阅读,两者的产生与普及具有共时性[18]。移动互联网为读者提供了海量的内容,信息过载、功能过载等因素又导致了读者的倦怠感,进而降低其阅读体验的满意度[19]。无限、海量的信息与读者有限的时间和需求之间产生了矛盾,因此需要不断地寻找碎片时间进行阅读;另外,大量的信息以碎片化的形式呈现以方便读者阅读,提升阅读效率。技术带来的便利产生了新的需求,对于碎片化阅读的需求又反过来推动技术的发展,“技术与社会的双重推动力共同导致了碎片化阅读的盛行”[20]。
因此,碎片化阅读可被视为一种信息过载时代人们获取知识和有用信息的重要方式。大量的数字化阅读并不必然导致一些学者担忧的所谓形成“信息巨人”和“知识侏儒”的反差[21],因为并非所有知识都需要长时间的系统学习,不同类型的知识匹配不同的文本类型或载体才能提升传播效果,更何况新媒体带来的也不全是碎片化的浅阅读。
书本依然是知识的重要载体,与此同时,适应于碎片化阅读的数字媒体日益成为人们获取有用知识与信息的便捷渠道,其重要性并不亚于长时间的专注阅读,只不过两者所涉及的知识类型和学习模式并不相同,在合理安排时间的前提下两者可以互相补充。对于多数没有传统阅读习惯的人们而言,碎片化阅读是从无到有的新尝试;对于印刷媒介的深度阅读者而言,碎片化阅读和传统阅读并不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对所有人而言,碎片化阅读不仅是一种新的阅读习惯和生活方式,它已成为我们日常处理海量信息的一种新模式。
结 语
碎片化阅读是与移动互联网等传播新技术的发展、读者群不断扩大以及整个社会越来越追求效率的背景相匹配的一种新阅读模式。阅读载体和阅读对象的变化会导致阅读方式的改变,观察者的视角也要随之更新。
首先,碎片化阅读与深度阅读是互补而非替代关系。正如默读和诵读、精读与泛读的对立,通过数字媒体进行的深度阅读和浅阅读,长时段的沉浸式阅读与碎片化阅读的区别也将长期存在,如何平衡两者涉及大众的阅读素养。
其次,在新阅读模式下内容的供给侧应该得到重视。碎片化阅读作为获取知识和娱乐的一种新方式,如何让更多优质内容得到传播以及普通读者如何才能在碎片化阅读过程中接触到更加优质的内容是我们应当考虑的重点。
再次,碎片化阅读在带来巨大变革的同时,难免会有负面影响,如信息过载、垃圾信息过多等,如果将这些缺陷视为技术进步和传播改善的代价,和过去的知识传播缓慢以及信息缺乏相比,这一代价仍然是值得承受的。
最后,如何逐步形成一种与新技术相契合的、能为我们高效提供信息和知识的新传播模式。这个模式不仅是阅读方式的改变,也不只关注阅读内容,而是与数字碎片化阅读的普及相配套的各种制度建设。欧洲近代读者的指数级增长并非只是印刷术推广的结果,它还受到教育、文化的发展以及书本发行渠道拓展的影响。人类智力活动的增长和扩展不只是技术革新的问题,同时也是社会配套制度的发展和生活习惯的改变。
本文引用格式参考:
陆新蕾,翁慧芬.对移动互联时代碎片化阅读的重新审视[J].青年记者,2022(19):4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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