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文摘》2024年第2期P15—P16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文学院 浙江大学哲学学院,摘自《探索与争鸣》2023年9期,邵贤曼摘
心智上传就是将反映人脑所有细节的信息上传到数字信息空间,然后计算机根据这些信息重构脑的数字版本,于是一个数字(信息)空间的“我”就诞生了,而这个表示“我”之本质的数字化身完全与作为生物机体的“我”分离。尽管心智上传所基于的计算功能主义的哲学立场会受到原则性的质疑和批判,但作为一个被一些学者严肃讨论并有广泛社会受众的话题,我们在保持批判态度并提出批判性论证的同时,还想就其背后的技术文化思潮、实现它的技术方案及其要面临的技术和哲学问题作一番更深入的阐发和论证。
心智上传的技术文化思潮
心智上传的雏形出现于20世纪的科幻小说。近年来,由于人工智能的突破性进展,以及脑机接口和脑机智能融合的快速发展,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技术文化思潮所许诺的心智上传应当并且能够走向现实,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超人类主义和技术加速主义。
超人类主义最早由英国生物学家朱利安·赫胥黎于1957年在同名文章《超人类主义》中提出。超人类主义者信奉和鼓吹人类可以在无止境的技术进步的加持下超越现有生命的种种局限,进入一种超越自然生物条件的生命状态。在超人类主义者尼克·博斯特罗姆展望的超人类主义未来中,我们的后代将摆脱碳基生物体的限制,获得将自己的数字化版本上传到计算机上的能力。技术加速主义是建立在“摩尔定律”“指数增长”“智能爆炸”等一系列概念假设之上的。技术加速主义认为技术迭代会不断推高技术发展的速度,从而使人类进步的速度远超自然演化的速度,当下被视作不可能的技术会在可预见的未来实现。如果心智上传仅仅是一个技术问题,那么在技术加速主义看来,脑机接口、人工智能和量子计算等领域取得突破性进展以及它们之间的会聚迭代,一定能在技术上解决高精度仿真或模拟人脑所需的各类必要条件,从而实现心智上传。
心智上传的技术方案
(一)全局方案——基于脑扫描的仿真。心智上传的脑扫描仿真“全局方案”主要包括三个步骤。第一,对脑进行高精度扫描,从而记录并生成一个关于此人当前神经状态高度详细的、功能完整的信息编码。第二,将这些信息编码转换为能在数字计算机上运行的软件。第三,在经典数字计算机或量子计算机上运行该软件。博斯特罗姆认为,如果上述步骤都成功,那么“这个过程将会是原始心智在计算机上的定性再生,包含有完整的记忆和人格,以软件的形式存在”。
(二)全局替代方案——基于预测加工的模拟。随着以深度学习为代表的机器学习的强势崛起,一些学者尝试回避使用成像或跟踪技术直接绘制生物脑的详细微观物理结构的仿真方案,转而使用机器学习的方式对人脑功能进行建模来实现模拟。这一思路的基础是“预测加工”理论。它认为,脑本质上是一台预测机器,它根据已习得的关于环境和身体状况的模型对环境刺激和身体状况进行预测。生成对抗网络是当前无监督学习最有效的方法之一。该框架包含两个模型,即生成模型和判别模型。生成模型通过输入随机噪声生成样本,而判别模型则评估这些样本的真实性。由于预测加工理论与生成对抗网络在结构、动态过程和结果上的相似性,因此,通过机器学习模拟作为预测加工机器的脑从而实现心智上传这一脑扫描模拟的替代方案具有更强的实操性。
(三) 渐进方案——脑机融合。延展心智理论为心智上传的渐进式方案提供了理论支撑。安迪·克拉克和大卫·查默斯提出,“认知的过程并不都在脑中”,如果人们使用人工制品达到的功能与脑实现的功能存在对等原则,那么该人工制品就可以被视作认知系统的一部分。基于延展心智理论,云存储与脑中的记忆并没有本质区别,它们都具备可用性、可访问性和可信性等特征,能够用于日常推理和决策。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已身处脑机融合的过程中,我们的心智已部分完成了上传。随着脑机融合程度的不断加深,我们上传的心智部分也将不断增加,相较于脑扫描仿真或预测加工模拟,这将是一种渐进且有持续性的心智上传方案。
心智上传的过程问题和结果问题
(一)过程问题——科学技术问题。无论是仿真脑结构、模拟脑功能还是进行脑机融合,都是需要在现实物理世界对脑进行操作才能完成。因此,心智上传的实现过程直接面临着一系列关于脑的结构—动力学的科学技术问题。从根本上看,这些问题都在于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获取关于脑的知识,包括脑的结构、动力学特征等。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限制会逐渐得到改善,但基于当前的技术能力及未来可预见的技术发展,很难彻底消除这些障碍。换言之,我们可以不断提升对脑模拟仿真的近似度,但无法实现完全等同。
(二) 结果问题I——自我同一性问题。脑仿真/模拟的成功将导致个人同一性问题从哲学争论变成现实难题。德瑞克·帕菲特曾提出的“远程传送”思想实验形象地展示出了这一难题。由于仿真/模拟脑是纯数字式的,这意味着数字的仿真/模拟脑被复制若干份,同时存在于数字网络空间或“云端”。究竟哪一个才是你的心智?自我同一性是现实世界中人类存在及其叙事的根基性原则,即一个主体(或一个“我”)一个心智。如果这个原则被颠覆了,那么基于所谓心智上传的数字永生就丧失了现实世界中某个个体渴望永生的原初意义,于是整个讨论就不再有连贯的一致性。
(三)结果问题II——决策权归属问题。渐进式的脑机融合方案实质上是将人类变为了“赛博格”。人机混合的赛博格存在三种不同的决策模式,分别是“人在回路中”“人在回路上”“人在回路外”。随着脑机融合的加深,机器部件替换脑组织的比例越来越高,机器在整个系统中的作用也势必随之提升。如何在渐进式的脑机融合中维持“人在回路中/上”,使人类不丧失决策权,成为横亘在眼前的难题。
心智上传的批判:计算功能主义的局限
心智上传假定可以将心智转化为“0”和“1”的二进制信息形式并上传至与人脑异质的载体(如硅基的计算机)中,这实际上已隐含地假定心智是基质独立的(因此是多重可实现的)和可计算的。这种关于心智本质的观点,就是心智的计算功能主义——认为心智本质上是一种由脑的神经活动所实现的计算功能。这种观点产生的直接隐喻就是“脑是计算机”“心智是软件”。然而,随着对心智研究的不断深入,计算功能主义由于自身的局限受到了哲学、脑科学等多方面批评和反对。
首先,计算无法解释非形式化的信息。人类心智的一个重要特征是能够处理非形式化的信息,而计算机程序无法做到这一点。形式系统的局限性并不影响人脑,因为中枢神经系统可以产生和建立无法被连贯的形式系统证明为真的真理。因此,尼科莱利斯旗帜鲜明地主张,“人类心智活动的全部不能简化为运行算法的数字系统。它们是不可计算的实体”。
其次,功能主义的多重可实现性受到质疑和挑战。具身心智理论认为,我们的身体在我们的心智活动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西屈雷尔和尼科莱利斯也指出,计算机中的信息是一种独立于机器物理结构“硬件”的“软件”,但在脑作为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生命机体中,是根本无法区分出所谓的“软件”与“硬件”的。
最后,计算功能主义提出的“脑是计算机”假设与脑研究的事实并不相符。神经科学家马修·科布就指出,“神经元不是数字的,脑也不是硬连接的”。更根本的是,脑与计算机的结构完全不同。“演化的”有机体遵循自下而上的发展变化,具有开放性与无限性;“设计的”机械装置遵循自上而下的顶层规划,具有封闭性与有限性,两者不可等量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