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女孩的童话,引出了西藏的“敦煌”

西藏西部的阿里是一片苍凉厚重的土地,而最西部的札达,更是将这种苍凉厚重展现到了极致。

在无数岁月的磨洗下,扎达土林用千沟万壑,遮住了历史的记忆,也割断了人们的视线。

在辽远苍凉的土林中,许多年代久远的遗迹藏身期间,像一个个静修的隐者,慢慢等待着岁月褪去,静静迎接着夕阳、晨曦。

扎达土林——达瓦弥藏拍摄

就在札达县人头攒动的景点,古格王宫遗址、托林寺以北20公里的沟壑中,有两个早已被人遗忘的小村子——东噶村和皮央村。

村背后层层叠叠的断崖上,排列着难以计数的洞窟遗址。几十户淳朴的居民并不知道,这些他们司空见惯,经常进去寻找丢失牲畜的洞窟里,隐藏着一处号称“西藏敦煌”的遗迹,这便是东噶皮央遗址

一、牧羊女孩的童话

1992年,一支西藏文物考察队伍已在札达土林中,进行了长时间的科察,高原严苛的气候将考察队的队员们折磨得疲惫不堪。

一天黄昏,在返回营地的途中,路边站着一个牧羊的小女孩。

可能是看到汽车远远驶来,觉得好奇,这个小女孩便在路边招手。科考队的车子停了下来,小女孩要求把她带去东噶村。

小女孩上车后,科考队员在和她聊天时,无意中问道:“小妹妹,你知道附近有画着画的山洞吗?”

本来,考察队员并没有对这个询问抱有什么幻想。

谁知小女孩却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有哇,就在我家旁边那座山上就有,好多呢!”

科考队员面面相觑,不由得再次确认道:“是你亲眼看到的吗?”

小女孩答道:“是呀!我放羊的时候,有时候下雨,我就把羊赶到洞里面避雨。好多洞里面都有,还有好多颜色!”

瞬间,科考队员精神大振,马上改变行程,带着小女孩奔向她描述的那座山崖。

到达山崖下面,科考队员跟着小女孩爬上山腰,洞窟中的壁画在夕阳下,闪烁着珍宝一般的光辉。

科考队员身上的疲惫一扫而空,面对着五彩缤纷的壁画,简直以为是在梦中。直到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壁画表面,才确认发现了一处失落已久的胜迹。

东噶遗址

最神奇的是,此后科考队曾多次返回东噶皮央遗址发掘研究,却再没见到,这个给他们巨大惊喜的小姑娘。

甚至,队员们有意识的在东噶村寻访,但这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里,根本没有小姑娘的踪迹。

这个夕阳下等候在路边的小姑娘,就像是已完成夙愿的精灵,凭空消失在土林凛冽的寒风之中。

这个在考古圈里广为流传的故事,一直传到了国外。当日本媒体报道东噶皮央遗址时,所用的标题便是“一个牧羊女孩的童话”。

东嘎皮央壁画中的女菩萨,牧羊女孩会不会就是她的化身?

二、东嘎皮央的烟云过往。

在考察队发现东噶皮央遗址之前,这个一度光耀周边名字,早已失落在记忆之中。

甚至,足迹曾遍布西藏大地的西方探险家都不曾造访。因此,当它拂去身上尘埃之时,才会产生如此巨大的轰动效应。

东嘎皮央遗址的位置

东噶皮央这个地名,在古格的历史上出现次数并不多,但在寥寥数次见于史端,却都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它第一次出现在史料中,是“拉喇嘛益西沃”广建佛寺时期。

这位传说中舍身护教的大师,本身就是古格王朝的王族。在他的倡导下,后弘期最重量级的高僧阿底峡尊者翻越雪山来到古格传法。

一时间,西藏各地僧人云集于此,展开了后弘期历史上最大规模的译经、讲经的热潮。

古格壁画中的益西沃和仁钦桑波

(小贴士:藏传佛教赴任前弘期和后弘期。

前弘期从松赞干布时期始(7世纪中叶),至朗达玛灭佛止(9世纪中叶),与吐蕃王朝年代相伴。

后弘期从10世纪中叶起,安多地区出现了,以喇钦贡巴饶赛(952—1035年)为代表的下路弘传。

同时,在上部的阿里地区,以“拉喇嘛”益西沃(965—1036)、大译师仁钦桑布(958~1055)为旗手的上路弘传,也如火如荼的展开。)

在东噶皮央,一座规模宏大的寺院——“皮央寺”,开始在皮央村东面的高大台地上奠基。

这处现在被当地人称为“格林塘”(“塘”在藏语中是“高地”或“台地”)的台地,西、南、东三面均为陡坡,台地与其下溪流的相对高差达到了20米。

台地上现存的寺庙遗址面积宏大,不但拥有杜康大殿、多座佛塔,还有“拉不让孜”的遗址(“拉不让”为藏语“高僧僧舍”之音译,“拉不让孜”意为“山顶上的僧舍”)。

这处被后人称为“格林塘寺”的建筑遗迹,在学者查阅史料记载后,认定其为益希沃创建的八大寺之一“皮央寺”的旧址。

另外,土山上还残存着宫殿、护法神殿以及大量的洞窟遗址,洞窟内依然保存着壁画和彩绘。从遗存的壁画看,带有鲜明的克什米尔地区风格。

皮央山顶建筑遗址

东嘎皮央第二次在史料中露面,更是大红大紫,地位直逼古格王都。

古格王朝在“旺德王”时期,曾有一次震动全国的迁都风波。

这次迁都事件,将东噶地区的重要性直接提升为国都级别,“他以象泉河北岸的东噶为王宫治所”。

可以想见,东噶地区肯定会因此大兴土木进行建设。从现存的洞窟、宫殿遗迹来看,在其全盛时期,应有数千甚至上万人在此居留。

据目前保存的古格史籍记载,约在12世纪时期,古格王朝曾发生过和吐蕃末期类似的“二王并立”事件。第九代古格王的两个妃子,在身边人的挑唆下,各自拥立自己的儿子为王。

其中一个王子,占据了古格札布让王都(今札达县古格王宫遗址),建立了政权。而另一个不甘臣服的王子,便以东噶皮央为中心,形成割据政权与之对抗。

虽然在激烈的权力博弈后,占据东噶皮央败落,王权中心重新回归札布让,但这次古格国内的政治博弈,严重虚弱了古格王国的实力。

使其从当时阿里地区国家联盟的领导地位跌落,位于更南方列城的拉达克王国崛起,一举取代了古格王国在国家联盟中的领导地位。

直至1633年(明崇祯六年),拉达克军队围攻札布让彻底灭亡了这个绵延6百多年的国家。

从东嘎皮央见诸史端的方式可以看出,它在古格王国内部一直都是非常重要的集宗教、政治、文化、商易、军事为一体的行政要地,并被古格国内的政治势力反复进行争夺。

皮央遗址

皮央现存的遗址规模宏大,这处号称“前山一千,后山一千”的洞窟遗址,目前确知并编号的洞窟已接近1000个。而后山还有大量的洞窟,在岁月剥蚀下倒塌、倾颓,难以统计。

按现存洞窟的数量和面积推测,估计当时生活在此的僧侣人数,可能多达四千人以上。再考虑到属民、仆役和普通百姓的数量,估计当时在此生活的人数会超过万人。

站在东噶皮央遗址的山头,遥望土林沟壑中这片狭小的河滩盆地,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七八百年前,数千乃至上万人在此生活,会是怎样一种人声鼎沸的场面。

皮央河谷

三、东嘎和皮央两处遗址的功能性差异

通过几年的考古探查,学界对皮央遗址的定位基本形成了共识。

虽然,皮央村保存着“格林塘寺遗址”(皮央寺),并拥有大量的礼佛洞窟。甚至,还拥有埋藏高僧灵骨的灵塔窟,但皮央遗址的社会定位,依然更倾向于王都性质。

当地人将皮央称为“奇旺”,“奇旺”在藏语中是“外面的权利”之意。与此相印证的是在皮央村山后的最高处,发现了“宗山”建筑遗址群。

“宗山”遗址全称为“克松朗杰宗山”,据传为古格王子米旺朗杰所建,遗址建筑面积达7000余平米,建筑等级明显高于其下的洞窟建筑,推测可能为古格时期的王宫。

此处王宫遗址,很有可能便是旺德和其后的古格王另立新都时的居住地。

皮央山顶建筑遗址

在皮央遗址数量众多的洞窟中,除了佛教洞窟外,还保留着大量属民居住的洞窟。

这些洞窟分布极为密集,环绕山体层层叠叠,一直绵延到山脚下,洞窟形态包括单室、双室、多室,还有上、下分层贯通的双层洞室。

洞中存在生活遗迹,并有生火烟熏的痕迹,这些洞窟中的居民很有可能是当时属民和王宫仆役的居所。

其中,有的洞窟还保存着刀剑和弓矢的遗存。由此可知,皮央遗址当年应该还拥有要塞的性质。

东噶遗址洞窟

位于东噶村的洞窟遗址,则具有比较明显的居住和僧侣修行性质

东噶遗址现存洞窟200余座,其中礼佛窟内,也发现了精美的壁画遗存。土林山顶同样存有寺庙建筑的遗址,这处遗址便是传说中的扎西曲林寺

在藏文典籍《黄琉璃宝鉴》中记载,扎西曲林寺是古格王室赤·朗卡旺秋平措德和赤·朗杰沃创建,并敬献给古格·阿旺扎巴大师的(托林寺改宗格鲁派后的首位堪布,《阿里王统记》一书的作者)。

但从东嘎遗址的建筑规模来看,其不能和皮央遗址相提并论,且相距只有2公里之遥的两处遗址,各自独立形成体系是符合逻辑的。

因而,在古格王国时期,东噶遗址应该是皮央遗址的一个附属功能区。

鸟瞰东嘎遗址——普布扎西 摄

四、奠定“西藏敦煌”地位的东嘎皮央壁画

东嘎、皮央两处遗址中,出土了大量佛经卷本,仅从式样上分便可分为数十种之多。其中,很多经卷都采用金银汁书写,有的则用彩绘佛像装饰。

佛经书写的年代,从益希沃时期(北宋初年)一直延续到,格鲁派班禅、达赖主政时期(清朝),可见东噶皮央佛教传承,绵延之久远。

除经卷之外,还出土了十几尊铜塑佛教造像。

其中,观音像曲线优美、身形高大,与真人高度相似。这些造像是古格时期,金属冶炼、浇铸工艺最好的例证。

东噶皮央铜塑佛教造像

比经卷和造像更令人震惊的是,东噶皮央发现的壁画和唐卡。

东噶壁画所用色调和绘画技法,更接近克什米尔的阿契风格。

壁画中大量采用冷色调颜色,以石青、石绿为绘画颜料,这与偏向印度、尼泊尔风格,喜欢用暖色调(以红、橙、黄色为主)的后期藏传佛教绘画风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面积使用蓝色调的东嘎壁画

从绘画技法上来看,东噶皮央壁画与敦煌同期壁画非常接近。

这对研究阿里壁画与西亚、新疆、河西走廊等地壁画的交互影响,提供了难得的例证。

顶髻尊胜佛母

遗址壁画中,菩萨的服饰特点基本一致,束高髻,头戴三花、五花宝冠,耳饰大环,佩项饰,或有璎珞。上体赤裸,佩有臂钏、手锣等。结跏趺坐于莲台之上,双手持物或结印,身后有头光、背光环绕。

在造型艺术上,最富于变化的则是各类女尊像。她们造型生动,变化丰富,是西部石窟壁画中最为精美的部分,很具高超的艺术水准。用富有弹性的线条,勾勒其轮廓,用具有明、暗变化的晕染法,突出其丰满的女性体态,塑造出一个个艳丽动人的“壁上美人”。

东嘎壁画中的十一面观音像,约为11、12世纪时期的作品。

东嘎1号窟中,所绘的十一面观音像,体态丰腴,面容娇美,亭亭玉立,神情动人。

十一面观音是藏传佛教艺术中常见的形象,但早期观音像却不多见,这是迄今在阿里地区惟一见到的早期十一面观音像。

东嘎壁画中的飞天

飞天,也称为“犍达婆”,是东嘎石窟壁画中,最为生动活泼的“小天使”。

在佛国世界里,是一种能飞行于天空中的供奉菩萨,其职司在佛说法时于天空中散花,能奏乐、善飞舞,且满身香气四溢,故又被称为“香音之神”。

东嘎壁画中的飞天

东嘎石窟壁画中的飞天,同印度、新疆、敦煌等地的佛教石窟艺术一样,主要绘制在曼荼罗上方的两侧以及佛龛中佛像的两旁。

她们头戴花冠,上身或袒露,或着紧身短袖衣,双手持乐器或供器,有的头顶上遮盖有华盖。

飞行的姿势,都是上体仰起,但双脚的姿势各有不同。有的一足伸直,一足从膝部以下向后弯曲;有的则两足均朝后翘起,膝部微曲。佛像上方所绘的飞天,双腿与身躯的变化十分丰富多彩,再配以天衣、帛带的上下飘飞,便产生出不同的飞行动态,充分显示飞天千姿百态的风貌。

东嘎洞窟的形式与敦煌莫高窟极为相似,顶部雕凿后绘制成巨大的坛城,诸佛各居其位。正面凿出长形佛龛,佛龛之间有飞天装饰。窟四壁涂绘有1千尊度母。

动物有龙、凤、狮、羊、牛、马、鸭、雁、象等不同的种类。有些动物并不是阿里高原的物种。

还有一些动物则属于佛教中的神化动物,如孔雀、摩羯鱼、龙鱼等,形象夸张多变,显然是来自其他文化。

这些图案,尤其流行“对兽”这种构图形式。如双龙相缠绕,双鹿对鸣,双凤对立等图案。还有复合式的五鹿相环绕、八凤相环绕、一虎逐三羊、一狮逐二羊等动物组合图案。

这些图案,具有独特的艺术风格,有可能受西域佛教的影响。在其他地方,很少见到这种壁画风格。

东噶双狮图壁画,这种体态活泼情趣盎然的动物画像其他地方的洞窟壁画中难得一见。

东嘎皮央石窟壁画遗址,是西藏高原迄今为止发现的规模最大的一处佛教石窟遗址,也是国内年代最晚的一处大规模石窟遗存,还是中国迄今发现的规模最大的佛教古窟遗址。

它不但是西藏艺术的精华所在,还是整个西域地区的艺术珍品,在研究西域艺术交融的层面上,拥有着无可替代的价值。

正是因为它的存在,我们才得以窥见阿里地区历史上经济、文化、宗教、艺术上的繁荣。

这大概就是,那位精灵般隐去的牧羊女孩,想要告诉我们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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