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去羌塘,寻找古象雄遗踪。象雄文明是西藏历史重要的一页,在青藏高原的文明演进中曾起到过非常重要的作用。
有一首羌塘古歌唱到:
“辽阔的羌塘草原啊,
在你不熟悉她的时候,
她是如此那般的荒凉;
当你熟悉了她的时候,
她就变成你可爱的家乡。”
仓皇高原上的“一错再错”
四月底,拉萨已是满目春色。我从拉萨出发,过羊八井,走过素有拉萨“北大门”之称的当雄,一路向北。羌塘,带着无限神秘,正一步步引领我,迈向广袤的藏北无人区。
拉萨到当雄,雄伟的念青唐古拉山始终逶迤相伴。海拔7162米的主峰白雪皑皑、云雾缭绕,如同身披铠甲的英武之神,俯瞰着大山脚下的青藏铁路和京藏高速延伸向天边。快到当雄时,东面山上突然阴云密布,一大坨乌云涌过来,下起了小冰雹加雪。气温从离开拉萨时的十几度骤然下降到只有4度,体感温度到零下了。这里海拔4300米。
传说一千多年前,文成公主远嫁西藏吐蕃松赞干布,途经藏北时,曾驻扎在当雄草原。
过当雄县城后开始翻越念青唐古拉山。翻过垭口,盘旋而下,天边出现了一抹深蓝色,那是西藏名湖纳木错。而我心中怀着那遥远未知的羌塘高原,雄伟的念青唐古拉山脉和山水多姿的纳木错,很快就被甩在了身后。
海拔升到了4700米。翻越念青唐古拉山后,从纳木错的北岸绕过,就进入了藏北高原,这里是那曲地区了。
浑圆的土山在天边延展,视线所及多是寸草不生的砂石戈壁,有的地方土地泛出白色的盐碱。偶尔见到细细的水流和星星点点的小泽,周边生长着稀疏的草滩,低矮的薄薄一层草皮还没有变绿,一群群的牛儿已经在啃食。那曲高寒缺氧,年平均气温在零下,这里的含氧量仅为海平面的一半,是西藏气候条件最恶劣的地区之一。
开阔的原野上大风呼啸掠过,侧风吹打得车子不停摇摆,沙子打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大风是这里的常客。看惯了西藏其他地方银色雪峰连绵、峰峦叠嶂的震感风景,走在藏北高原,山是地平线很远的一条线,开阔平缓的谷地,一眼似乎能望出几十上百公里。司机小伙说“这里的人比阿里还要苦 ”,因为这里景致“太无聊了”!
进入班戈县的尼玛乡、青龙乡,路边的植被越来越稀疏。时间已经是4月底,但那曲的春天显然还没有到来,原野山岭一片黄褐色,这里草绿的时间只有90天。
羌塘高原的神奇在于,地貌虽然荒凉,但旷野之上居然点缀有数不清的如蓝绿宝石一般的湖泊。羌塘高原的南部,从东向西,分布着一条长达1000多公里的湖泊密集带,淡水湖、咸水湖、盐湖;蔚蓝、雅绿、灰绿、黄棕……3000多个星罗棋布的湖泊让多少人因迷恋“一错再错”而流连不归。
羌塘素有“江河源”、“中华水塔”的荣誉,是数条大江大河的源头。这里在远古曾是一片汪洋般的大湖——古羌塘湖。当地质隆生,古湖退去,千湖散落的景观于是呈现。
藏北名声最大的湖非纳木错莫属了。纳木错位于拉萨市当雄县和那曲市东南边界班戈县之间,是西藏第二大湖泊。作为西藏的三大圣湖之一,纳木错有太多的故事和传说。
而我认为那曲最为震撼人心的湖泊是位于班戈、双湖和申扎三县交界处的色林错。
色林错是青藏高原形成过程中产生的一个构造湖,它是西藏第一大湖、中国第二大咸水湖。高原腹地上,以色林错为中心,数条内流水系汇入各个湖泊,如大地上的血管,又如错综的根茎,连接起无数个大大小小的“错”,使河流与湖泊相互连通,在草木罕生的高寒地带组成了一个奇妙的内陆湖泊群。
远远望去,色林错除了高原湖泊标配的惊艳蓝,湖水还呈现出一道道的深绿、黄绿、青蓝,丰富的色带托衬着湖边黄色的草场、牧舍和牛羊,犹如一道天地之间的彩练。
在色林错的西南方向,还有一片同样惊艳的绿色,那就是色林错的卫星湖--错鄂湖。317国道正好从两片水面中间穿行而过,北面是深邃幽蓝的色林错,南面是晶莹剔透如顶级翡翠的错鄂湖,而错鄂湖水为微咸的淡水湖。
进入双湖县,双湖县整个都属于羌塘自然保护区。这里植被明显茂密,地面被一层黄绿色绒草覆盖,空气都感觉湿润了。可能因为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缘故,只见到少量放牧牛羊。
一点手机信号都没有。一个检查站都没遇到。天苍苍,野茫茫,少有人烟,广阔天地的孤独感,让人彻底放空。公路上偶尔见到几辆车,路边时常能见到悠然觅食的藏原羚和藏野驴,一只胖墩墩的藏狐用疑惑的眼神凝视着我,在色林错边遇到几只秃鹫“拦路”,附近可能有死去的动物。
圣湖边寻觅象群遗踪
在尼玛县城住宿一晚,第二天清晨离开县城,317国道转205省道,往文布南方向。
又是平淡无奇的土山、黄褐色的地表,不免让人视觉疲劳。转过一个山头,眼前突然出现一抹艳丽,那是一潭鲜艳如祖母绿色的湖水,平静、幽深。哦,这是“小当惹雍错”在迎接我们了。小湖叫当穷错,“当穷”在藏语里边是“小”的意思。当穷错在古湖时期曾与当惹雍错连为一体,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地质变迁和气候变化后,湖水不断退去,小湖因而被迫分开。
千里奔驰的目的地到了。终于见到了当惹雍错,那蔚蓝色的湖水,深厚稳重,让我想起了普莫雍错的颜色。
从高空看,南北走向的当惹雍错是一个扁长的形状,神似一个金刚杵。
当惹雍错是西藏第四大湖,是个咸水湖。这个深度达到230米的大湖是西藏最深的湖,也是西藏的原始宗教雍仲本教所崇拜的圣湖。当惹雍错三面环山,南岸达尔果山一列七峰,山体黝黑,顶覆白雪,和当惹雍错一起被雍仲本教徒奉为神的圣地。
"达尔果"和"当惹"都是古象雄语,意为"雪山"和"湖",它们一个是神山,一个是圣湖。在广袤的青藏高原上,有无数个神山圣湖。出于对天地的自然崇拜,藏民族祖先相信孔武有力的山神和温柔智慧的湖神,可以护佑他们在这自然条件残酷的雪域高原,一代又一代地繁衍生息。神山圣湖是藏民族特有的信仰符号,神山圣湖在无论是本教还是佛教中都被注入了重要的信仰成分。
这深不可测的当惹雍错,藏着象雄文明的秘密;湖边的阵阵大风,似乎在为我翻开一段被岁月凝固的史页。
公元五世纪以前,在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曾经存在一个有自已的语言和文字,文明高度发达的古象雄王国。古老悠久的“象雄”起源于西藏阿里地区的冈底斯山一带,最辉煌的时候,象雄王国几乎覆盖了整个西藏甚至中亚地区,疆域极其辽阔。象雄是青藏高原最早的文明中心,在雅砻部落崛起并建立吐蕃王朝之前,象雄是青藏高原最强大的一个王国。
象雄地域分为三个部分,上象雄、中象雄和下象雄。人们相信,今天阿里东部和那曲地区西北部广阔的羌塘高原曾是中象雄王国的所在地。象雄文明在青藏高原上有两个传播中心,一个是以冈仁波齐为中心的西部象雄文化带,另一个就是以当惹雍错湖和达果雪山为中心的北部象雄文化带。
公元7世纪,象雄被后起之秀吐蕃消灭。敦煌文献记载了吐蕃赞普(国王)松赞干布的妹妹萨玛噶被哥哥嫁给了象雄末代国王李弥夏,然后与哥哥里应外合,对象雄王实施“斩首行动”的故事。关于最后实施暗杀的地点,藏史学界认为就在当惹雍错附近。
这段故事大概是,萨玛噶写信给哥哥,透露了象雄王要去当惹雍错一带巡视的情报。李弥夏习惯每年到离当惹雍错很近的一个小湖边祭祀,祭日就是藏历的元月十五日。那天,象雄国王带着亲信到湖边祭祀,随行的只有少量兵士。松赞干布得知这个情报后,从班戈县带兵赶来把李弥夏杀掉了。班戈县是松赞干布父亲的牧场,紧邻象雄。从这里偷袭象雄王,比起从吐蕃腹地举兵象雄,可谓唾手可得。之后,吐蕃一举灭掉了象雄。
象雄王国灭亡后,随着政治权利的消亡,象雄文明也慢慢被削弱。作为象雄文化主要载体的本教,出现了一次大的东移。据考证,象雄文明发展迁移呈现一条明晰的脉络,从阿里地区的冈底斯山和玛旁雍错湖,到那曲地区的达尔果雪山和当惹雍错湖,再到雄伟秀美的藏东大地,一直向东延伸至四川的松潘。这条迁移路线上目前存有诸多的本教寺庙,如聂荣县的登鄂寺和夏日寺,巴青县的鲁布寺,比如县的桑达寺,丁青县的孜珠寺,四川阿坝朗依寺和松潘的噶美寺等等,象雄文明循着这条线路,得到保护和延续。
藏北地区远离吐蕃腹地,地处偏远,地域辽阔,自然成为了本教信徒赖以生存和延续的首选地。在当惹雍错湖边的文布南村周边,就有古象雄的遗迹。
在文布南村卓玛家的客栈吃过简单的藏式盖浇饭,我问卓玛“穷宗在哪里?“ 她用手一指门前那条村里的主干道,说“一直走”。
好吧,有多远,也不知道,那就探索去吧!
越野车沿着悬挂在当惹雍错湖边悬崖上的坎坷土路,顺着湖的东岸往南开。忽上忽下、峰回路转之际,每次看到悬崖之外当惹雍错的那片蓝色,只觉得赏心悦目,忘记了土路的崎岖颠簸。
沿着悬崖土路开了约20公里,靠近湖边悬崖的地方,巨石丛中赫然出现了经幡飘扬,这果然就是象雄最后的君王李弥夏的城堡—当热穷宗遗址了。当惹雍错一带曾是古象雄的另一个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湖边的穷宗可能就是象雄王国的夏宫,是象雄王国最后的宫殿。
穷宗紧贴当惹雍错水边,当时应该是一座建在两座山峰之间的城堡要塞。一块巨大的山壁横亘东西,一端伸入湖水,隐约一条小路沿斜坡向山壁顶端延伸。我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只看到满目疮痍。昔日的宫殿,雕栏玉砌已不再!只留下嶙峋怪石,衰败荒芜,悲哀着象雄的灭亡。
穷宗是一个绝佳的观赏湖景的地点。我遥望着如同深渊一般的湖水,想象着象雄兵士与吐蕃军队,在这里展开的那一番殊死的末路苦战。千年已逝,如白驹过隙,当惹雍错的湖面,又是平静如镜。
正在感慨历史好似没有留下太多我们可以追忆的痕迹,走下山来,突然听到有人的说笑声。循着声音找到山根下一座石屋前,进门,原来里面是一位独守遗址的老人。正好有两个转经人从尼玛县来,可以为我充当翻译。老人叫格桑霞玛,告诉我她已经在这里70年了,是守在穷宗的唯一一位女尼。阿尼拉指指自己的眼睛,说“不好”。我回到车上取了西瓜、蛋糕和牛奶,老人一见西瓜,惊喜地“哇”了一声。
离开穷宗,继续寻找象雄古国的另外一处遗迹、古老的苯教寺院玉本寺。
在悬崖绝壁上又行进了约10公里,车子颠簸着爬上一个大坡,眼前惊现一块平整的水泥地!这里居然有一个篮球场,围绕着球场,有几座残破斑驳的古塔。几位年轻僧人正在打篮球、骑自行车。其中有一个留着齐肩短发的孩子,机敏地跑动跳跃,像一只快乐的藏羚羊。后来得知他是个男孩,叫木兰日子。他说他14岁了,但看上去只有10岁。
热心的木兰日子主动提出带我去看寺庙。我跟着他沿着高高低低的石阶走下山坡。
玉本寺说是寺庙,更像是一个建在山洞里的道场。建筑依山伴湖而建,从洞外面只能看到一道山门,进了山门,才是别有洞天。木兰日子带着我进了一个秘密的修行洞穴,钻过低矮的洞口时反复提醒我“小心头”。洞内有几乎笔直的木头梯子,有几位僧人爬上梯子,去到上层的一个密修室念经。木兰日子说我不能上去。他拉着我进到里面一个洞穴,完全漆黑,只靠手里举着的一点豆大的微光照亮。木兰日子拿出一个小铁水壶,倒出一点水在我手心,命令说“喝”。我喝下去了。他又用点燃的小香炉在我身前身后环绕几次,说“行了”。然后带我进入内洞,递给我一个小灯,指给我看洞壁上那些石头,说这是青蛙、这是鱼、还有脚印……
在另一个洞外,木兰日子用钥匙开了门,这是一个巨大的山洞,是座堂皇的佛堂,洞内有壁画和一块彩色怪石。
木兰日子告诉我:他的爸妈在山那边的村子里,他现在寺院学习经典、文化、认字,长大也会当和尚。
玉本寺在苯教中拥有特殊的地位,它不仅是苯教最早的寺庙之一,还是最后一代象雄王李弥夏的出生地。
象雄文明和雍仲本教是西藏历史重要的一页,在青藏高原的文明演进中曾起到过非常重要的作用。
象雄后人
文部南村坐落在当热雍错的东北岸,面朝神山圣湖。走在村子里的任何地方,抬眼一望,尽揽湖光山色。
文布南村是个半农半牧的小村子,生活在当惹雍错湖边的藏民仍沿袭着古老的农耕习俗,种植青稞、土豆和油菜。当惹雍错四面群山环抱,地形相对闭塞,形成了相对温暖湿润的小气候。紧靠着湖边被开垦出一块块的农田,大概有上百块,每块都不大,但都有自己的名字,让这些小块的田地显得格外珍贵。农田用水来自山上的雨雪。当惹雍错是咸水湖,无法灌溉。
4月底,刚过了开耕节,拖拉机在青稞田里平整土地、妇女在耙地,施撒肥料,10天以后就可以种青稞了。在海拔4600米的高原能种植作物,着实令人惊奇。
村子里人不多,街上偶尔有摩托车驰过。随便走进一家,几个人在煮一大锅像甜菜头一样的东西,后来知道叫芫根。男主人热情地拿起一串已经晾干的芫跟,执意让我们尝尝。黑黑的,味道很甜,这应该是藏地的果脯了。
坐在央珍家的茶馆,从窗子望出去就是蔚蓝的湖水,让人舍不得收回视线。央珍边为我们做午饭边聊天。她今年20岁,有一个2岁的儿子扎西。她的阿妈一直仰靠在沙发上。
我夸赞她的无敌“湖景”茶馆,央珍说“窗户太高了些,原来是台球室”。这块地是村里的,央珍和丈夫多杰投资两万元盖了房。但开台球室不赚钱,一局只有3块钱,所以2021年他们改做茶馆,但生意也不顺利,“本钱还没收回来”。除了经营茶馆,家里在湖边也有一块地,不到一亩,种些土豆、小白菜、青稞或者喂羊的草。到了下午,茶馆里人多了些,来了5-6个人,都是本村人来吃藏面。央珍告诉我她的父母早就离婚了,母亲有风湿,腰背驼着无法直立。她从8岁开始照顾母亲,只上到小学六年级。央珍对我说了好几遍“我为了照顾阿妈放弃了学业”,让人唏嘘不止。
村里石头的藏式民居依山而建,一层层高叠起来。有意思的是,石头房子中间穿插着一座座一平米见方的小屋子,这是政府给每家修的厕所兼浴室,据说成本6万。门上都有编号,里面墙面地面都铺着瓷砖,安装有电热水器和浴霸。
村子的最高处是一座佛塔和一处转经台。清晨,不断有转经人爬上高高的山道,妇女背着孩子,老人拄着拐杖,络绎不绝。
我看到了以顺时针方向转经的藏传佛教徒,还有以逆时针方向转经的苯教徒。两队人相逢,打个招呼,轻松聊几句,然后又继续各自的信仰之路。
(本文图片由作者于2022年4月拍摄于西藏)
大家都在看
▼ 点击阅读原文,一键下单本期新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