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评议
作者:陈思和
责任编辑:张煜
版权:《当代电影》杂志社
来源:《当代电影》2023年第4期
陈思和
复旦大学文科资深教授
奚美娟写过一篇创作谈,题目叫《在角色的未知性中寻找人性之根》。文章里她坦率承认自己塑造冯济真这个艺术形象时遇到非常特殊的挑战:没有人可以告诉她,她也无从去亲身体验——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真实内心世界。这是一个人们未知的领域。面对冯济真患病的精神样态,奚美娟命名其为“角色的未知性”。如果她是一位摹仿型演员,也许可以通过摹仿病人的某些典型动作来完成表演,而作为体验型演员,奚美娟走的艺术道路是通过内心体验寻找角色行为的真实依据,追求表演者与角色在精神上的高度同一。这是奚美娟创作艺术形象的基本方法,她善于把那些似乎是在她人生经验之外遥不可及的角色,很自然地拉进主体可以触摸、可以化解的经验世界,使观众产生很高的可信任度。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北京法源寺》里慈禧的形象:这是一个在历史文本里早已被概念化和妖魔化的人物,但是奚美娟的创作,是从具体的女性心理出发,把慈禧诠释成一个遭到儿子(光绪)背叛的母亲、一个明知大厦将倾而力不从心的大家长(太后),母亲的痛不欲生和大家长的绝望无奈交织在一起,她的呼天抢地的独白也就成为合情合理,产生出震撼人心的效果。奚美娟创作的慈禧形象,是唯一的、不可取代的慈禧,我把这样的角色,称之为“经典艺术形象”。
塑造冯济真经典艺术形象的难度要大得多。在冯济真患了阿尔茨海默症以后的整个过程中,病人的理性认知能力逐渐丧失,演员把病人经历的每一个阶段的病情症状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入木三分。但这个过程,其实不是医学理论发现的病象规律,也不完全是文本所提供的故事情节,而是演员在三度创作中赋予人物的特殊的艺术创造。冯济真的病象过程是被“演”出来的,是一种综合艺术创造的呈现,她表演的病象症状要比现实生活中的具体病人的病象复杂得多也丰富得多,由此达到艺术真实的高度逼真感。影片开始的前10分钟,镜头展示了一对母女的正常生活,65岁的女儿冯济真在快节奏的镜头下有条不紊地照顾母亲、做家事、做义工、扫马路······她几乎没有说过话,但从干脆利索的行为动作来看,这个人是正常的,还没有出现病的症状。第一次病象是发生在巴士上被诬陷偷窃的时候,冯济真陷入了失语而惊慌失措,直到被送派出所被迫签字,她都是无以应对。这一组镜头里的奚美娟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全靠脸部表情来反应外部刺激,表现出惊愕、恐慌、痛苦、无奈,以及患者初期的恍恍惚惚。从巴士上到派出所,奚美娟这一段表演极为出色,沉默中那张反常的脸部特写内涵丰富,几个瞬间的镜头,让人印在脑里难以忘怀。失语症状揭示了大脑反应的迟钝,由此再往前推理,冯济真之前一段长时间沉默的表演,似乎也是潜伏期的病象,只是没有被意识到,所以她才会写纸条来与老妈交流,才会有亲昵地拍打老妈脸的动作,还有在念裴多菲诗时会昏昏睡去,这一系列细节贯穿起来,让人恍然明白过来。只是85岁的老妈妈性喜作妖,才掩盖了女儿实际上已经出现病的早期症状。
《妈妈!》剧照
奚美娟提出“在角色的未知性中寻找人性之根”一说,体现了非常重要的人道主义表演艺术观。因为对演员而言,不管角色在理性/非理性、意识/无意识、正常/不正常、清醒/病状······双向对立中处于什么状态,她(他)首先是一个人,其次才是一个病人。即使一个丧失了正常认知能力的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她(他)依然是一个拥有自己的意识世界的人。只是病人的意识世界对其他人来说是未知的世界,演员应该去努力了解这个世界而不是漠视它的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说,演员在具体表演中深入角色未知世界的路径,离不开对人性的信赖和探索。奚美娟寻找的“人性之根”,是对应影片的母爱主题而展开的“女儿性”。这是一对高龄母女之间展开的故事,85岁的老母亲以残朽之躯来保护65岁的患病女儿,而饰演女儿的奚美娟,把一个意志独立、性格要强、行为刻板的理科女教授在患病以后怎样一步步自我退化、最后回归母亲生命体的过程,给予了完美的呈现。“完美”一词的诠释,不仅是指完整,还包含了美好。奚美娟始终没有忽略悲催剧情里的美好要素,那就是冯济真在病患中心心念念的“女儿心”。影片主题是叙述母爱,冯济真不仅是母爱的承受者,同时也是母爱的回应者,因为对母亲的深沉的爱,使她在丧失清醒意识的过程中唯一自始至终能够隐约记忆的,就是妈妈蒋玉芝。老妈妈对患病女儿的照顾,在患者意识里转化为童年记忆,所以才会多次吐露出“你真像我的妈妈”的心声。可以想象,在冯济真的未知世界里,童年时期的“妈妈”记忆模糊地唤起她对眼前那位无微不至照顾她的老人某种亲切的感觉。这也就是真实世界里为什么许多老人弥留之际会发出妈妈的呼喊。这是一个关于人的未知世界的巨大之谜,冯济真的表现里透露了这个信息。
《妈妈!》剧照
奚美娟赋予冯济真性格的“女儿性”,不仅具有人物内在性格发展的自身逻辑,而且推动了人物性格的冲突和辩证发展。一般来说,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形象在文艺作品里,往往被表现为被动的、概念的、定型的,除了宿命,没有发展变化。但是冯济真在奚美娟的演绎下却变得活生生的,有生命力在涌动,也出现了辨证心理变化。她的病状演变不仅仅从“正常人”到“不正常人”,最后沉沦的规律性发展,而是出现了两个“冯济真”之间冲突、交替、由异化到回归的非常态轨迹。
随着影片情节的发展,我们知道了冯济真发病前正在整理已故父亲的考古日记。这是一件非常痛苦的工作,不断唤起女儿对父亲被迫害致死的记忆,包括难以承受的自我谴责和负罪感,这也导致了女儿在病中把辛辛苦苦整理的父亲日记原稿都撕碎毁灭,以释放内心的巨大压抑。影片虽然对这条线索没有做过多展示,但是通过病人的幻觉、对外人侵入的极度恐惧、以及陈述自己“杀过人”的悲情,把个人病象与历史灾难紧紧联系起来。在一个缺乏忏悔文化的社会环境里,冯济真对少女时代的记忆始终不能释怀,这种内心的巨大纠结形成了她一生的不幸。影片中冯济真第一次被确诊阿尔茨海默症的那天,正是父亲的忌日。这当然是一个隐喻:自从父亲去世后,冯济真的生命就被定格在十几岁的少女阶段,以后的冯济真就失去了“女儿性”,冷酷的社会给以她巨大压力,遂使她孤独、沉默、自虐,经常沉浸在内心忏悔之中,是一个被异化了的生命体。然而也就是在同一天,冯济真穿上了妈妈给她买的新裙子,亭亭玉立地站在妈妈面前,突然又恢复了一个羞涩的少女形象。这也是一个隐喻:冯济真被确诊阿尔兹海默症的那刻起,那个曾经的少女仿佛又回来了。
所以,从“女儿性”的角度来解读冯济真这个艺术典型,她与母亲的关系是在以往历史阴影下抱团取暖、互为爱与被爱的关系。而她与父亲的关系则更为复杂隐晦,混合着爱与罪的纠结,导致她长期受到无意识的自我折磨,最终崩溃。但是在冯济真患病以后,她的忏悔意识渐渐衰退,在退化为女孩的幻觉里,父亲形象多次出现,总是给她带来欢乐而不是沉重痛苦。有一组镜头是冯济真一家三口从一个黑暗的洞穴里走出来,洞外是阳光,父母的脸都是欣悦表情,眼睛望着远方,而在父母中间的是冯济真。奚美娟的表演是用孩子般的眼光紧紧盯着父亲的身体而上下地看着,似乎一个小女孩怎么也看不够自己的父亲。这是表现病人幻觉的心理一瞬间,而在此时此刻的冯济真的心理真实,已经还原到遭受灾难之前的少女时代,满溢幸福感。但是,她的幸福感是需要在丧失了饱受折磨的理性意识以后,才能够在虚幻的未知世界里获得。这看似在表现一种幸福感,其效果仍然是催人泪下。影片结尾时,母女俩在大海边,冯济真说了一句台词:“妈妈是大海,我是一滴海水,父亲是一条不会游泳的鲸鱼。”这个广为流传的金句,已经有很多影评都给予了阐释,但似乎都围绕妈妈与女儿是“大海”与“一滴水”的关系,却忽略了对父亲是“鲸鱼”的解读。这是冯济真的意识完全退化到儿童状态时说出来的、颇有童话意味的一句话,它包含了母亲、女儿、父亲三者的关系。父亲的隐喻有两个要素:鲸鱼与不会游泳。鲸鱼是庞然大物,它的存在,既是海里的巨无霸,又给海水造成了巨大压力,但是它现在不会游泳了,它不会再到水里来,被远远地搁浅在岸上。一滴海水就轻松地回归大海,从此解脱。这仿佛是一个童话故事的结尾,暗示了父亲之死给女儿带来的巨大精神折磨将不再继续下去,女儿走出了自我折磨的人生魔魇,就如婴儿退回到母亲的子宫,一滴水永远回归了大海。
关于奚美娟演绎的冯济真的艺术形象,还有许多问题可以深入讨论。总之,《妈妈!》这部影片所具有的内涵,不像它的主题仅仅歌颂母爱那么简单。冯济真这个角色所涵盖的艺术信息,也超越了仅仅塑造一个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奚美娟在她一贯遵循的深度体验角色内心世界的创作方法指导下,经过艰苦的劳动,终以在角色的未知性中找到了人性的线索,把冯济真这个形象有血有肉地树立起来,使角色的未知性转换为有知性、可知性。这是奚美娟这次成功创作冯济真经典艺术形象的真正秘密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