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家、诗人。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以及散文随笔集五十种。代表作品有《扎根》《我和你》《知青变形记》《奇迹》《悲伤或永生》《在码头》《爱情力学》《五万言》等。获得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奖长篇小说奖及金凤凰奖章等多种奖励。
上榜作品选读·《再婚》(韩东)
母亲四十八岁丧偶,直到六十岁她找了一个老伴,这中间有十二年的时间。这十二年,对母亲来说显然很宝贵,她坚持没有再婚,我想有下面两个原因。
一、需要时间从失去我父亲的阴影里走出来(他俩感情很好)。二、母亲总觉得我和哥哥的生活尚未安定。这十二年里我结婚、离婚,找过女朋友,又分手了。工作上则辞去了在大学的教职,决意卖文为生。哥哥婚姻和工作上都没有问题,可我嫂子得了癌症。母亲伺候了我嫂子好几年,去年,嫂子因癌细胞扩散不治去世,母亲终于轻松下来,可以考虑一下她的个人问题了。
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她和父亲的结合是典型的男才女貌(我父亲是作家)。母亲五十岁时看上去只有四十来岁,围着她转的大多是些老年人,五六十岁,甚至年近七旬。老头们来我们家看望母亲,对他们而言绝对是考验,因为我们家住在八楼的顶层,而且没有电梯,并不是谁都能一口气爬上来的。如此,便阻止了一部分太老的老头。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但住在没有电梯的高楼上的寡妇就不一样了。这么多年下来,母亲并没有任何“是非”。清清白白做人,独来独往爬楼,以爬楼锻炼身体,气色不免更加白里透红……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母亲看上眼的。杨伯伯是我父亲的生前好友,行政级别比父亲要高,并且在职,是宣传部门的一个“文官”。此人相貌堂堂,又有文化,我们觉得他和母亲很合适,可还没有轮到他爬楼呢,政治上却出了问题。从此以后,母亲再也没有提到过杨伯伯。在我父母这一辈人中,政治品质对婚姻而言是首要的考量,我们完全理解。
十二年里,母亲除了这次“未遂”,就再也没有起心动念过。直到六十岁,又出现了一个崔伯伯。崔伯伯在行政级别上和杨伯伯是平级,但已经离休五六年了,也就是说是一个前官员。至于学问、修养,崔伯伯没法和杨伯伯比,更不用说和我父亲相比了。实际上,他和我父亲完全是两种人,出身于农家,打过仗,肯定杀过人。尽管有种种的不如,崔伯伯还是坚持到了爬楼的考验。后来我才知道,爬我们家八楼,对崔伯伯来说岂止是考验,简直就是要了他的老命!
崔伯伯个子不高,一米七不到,体重却有两百斤,况且已经过了七十岁。就这么从一楼开始爬了上来,爬一层歇一层,一面用自带的毛巾擦汗不止。听见响动,在厨房里忙活的母亲让我“赶快”,赶快迎下去接人。我夺门而出,飞奔下楼,看见崔伯伯的一条裸臂(他撸起了袖子)正扒着楼梯扶手,一顿一顿地往上挪。他的大肚子像是一个大皮球,从敞开的衣服里挺出来,几乎都蹭着水泥台阶了。好在崔伯伯的手臂相当结实,带住了身体重量。我来到他下面一级楼梯上,又是推又是托,总算把崔伯伯弄上了八楼。崔伯伯喘息稍定,和我打招呼道:“你,你就是,小华子啊。”
“小华”是我的小名,平时母亲就是这么叫我的。可崔伯伯带了一个“子”字,“小华子”,虽然显得很土气,不知为何却让我感到十分亲切。崔伯伯说,是“小车子”把他送到楼下的,“他们”要把他送上楼,崔伯伯没同意,让车和人先回去了。这大概是某种表白,告诉母亲他没有作弊。母亲听后露出了赞赏的表情。
然后,崔伯伯就进了母亲的房间。这也是母亲特意安排的,没有让他待在客厅里。我们家的客厅没有对外的窗户,白天也显得很昏暗。母亲的房间则不然,朝南、朝东都有大窗户,不免阳光明媚。那房间里放着我母亲睡觉的席梦思床,写字的写字台(我父亲的遗物),以及母亲和父亲结婚时购置的一只带穿衣镜的大衣橱。总之,这是母亲的私人空间,从来不对外的,让崔伯伯进来坐是把他当成了自家人。
母亲房间里有两只小沙发,一个小茶几,崔伯伯坐进其中的一只小沙发,立刻就将它塞满了。小沙发没有坍塌是个奇迹,很可能母亲事先加固过了。崔伯伯坐得满满当当的,看上去让人觉得异常踏实,有一种物尽其用之感。
母亲端了两杯茶进来,之后就去厨房里继续做饭了,留下我独自面对崔伯伯。我在想:这人将成为我继父,就是这个老男人。怎么说呢,此人不仅够胖,而且很黑,五官就不说了,毕竟年过七十,无论美丑都随着岁月的流逝消磨了。这是一张超越了审美的老人的脸。可有一点,崔伯伯和我说话时似有毫光一闪,就像空气中有小刺一样。原来,崔伯伯镶了金牙!当然也不是什么金牙,没那么多的金子,但他至少有一颗牙齿是金属的。母亲找了一个有金属牙齿的老伴,的确令人诧异,我身上的“排异反应”顿起,不觉打了一个寒战。
但总体说来我对崔伯伯的印象不错。没错,就是总体上不错,局部则没法说。这个总体的意思就是指崔伯伯的全部,那不无庞大的身躯上,仿佛有源源不断的热能散发出来。不是年轻人的性欲,也不是他爬楼爬热了,而是某种令人感到异常亲切的暖融融的东西。其实,崔伯伯和我的交谈也很日常,什么“小华子你在哪里工作”“一定要注意身体啊”,但就是让我觉得舒服,如沐春风。
吃饭就在母亲的房间里,菜盘放在小茶几上。母亲坐进另一张小沙发,我拖了一张塑料凳子过来,也坐下了。两高一低,就像两个大人带着一个孩子。母亲不断抱歉,说地方太小了,不像崔伯伯家那么宽敞,又说起自己不会做饭。崔伯伯说:“不碍事,不碍事。”折叠着无法折叠的肥厚身躯吃得呼啦有声。他不像是装的,一副十分享受的模样。
事后母亲问我对崔伯伯的感觉。我说:“很好啊,人不错。”
“不错在哪里?你说具体一点。”
“不错,不错就是他是一个老实人。”我仍然没法说得很具体。
母亲深深吐出一口气,道:“是啊,如果不是个老实人,我干吗要找他呀。”眼圈竟然红了。
那天我哥哥晓宁出差去了外地,但他已经见过崔伯伯。晓宁是自报家门去崔伯伯家见他的,顺便在崔伯伯家混了一顿晚饭。晓宁不像我,比较外向,而且是长子,责任不同。都说长子如父,他是代表我父亲去见父亲的“接班人”的,结论和我一样,就是这是一个靠得住的人。也就是说,到我这儿,已经是最后一审了。我的反应就像在对母亲说:没问题的,您就放心地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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