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最后的“王妃”一一探春之悲,作者之悲

上一篇拙文(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96《探春一一天生奇才,悲歌末世》揭示了探春的悲剧人生,本篇拙文将探讨在“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若看其写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第三回脂批)的文本中,探春之悲与作者之悲的关系。

脂砚斋在最后的批语中指出:“能解者,方有辛酸泪,哭成此书”,那么,我们理解了“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的悲剧人生,能否从中读到作者曹雪芹深入骨髓却无处倾诉的伤悲?

也许有人会说,探春是闺阁中人,而作者是堂堂须眉,这不是很荒唐吗?但是,以梦幻形式呈现的文本,是“满纸荒唐言”,“何非梦幻,何不通灵?作者托言,原当有自。受气清浊,本无男女之别。”(第一回回前批),因此,文本看起来是意在使“闺阁昭传”,但“本无男女之别”,探春之悲可以是作者之悲。

脂批明确指出宝玉是“作者自寓”,而探春判词中的“才自精明志自高”句,脂批又指出,是“自寓句”,因此,宝玉和探春之间具有神奇的联结。探春卧房里挂的所谓颜真卿所作的对联“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是宝玉给她的;第七十回宝玉续探春的《南柯子》,这些细节,其实就是意在暗示探春之悲就是宝玉之悲,即作者之悲。

探春“远适”他乡的人生悲剧,并不是某种偶然造成的,其判词中的“生于末世运偏消”句,已经暗示其个人悲剧其实就是一个时代的悲剧,即第八回金玉初聚时宝钗赏鉴“通灵宝玉”,所谓的后人嘲戏的诗中所谓的时运一一“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在正统与非正统之争暗潮汹涌的文本中,所谓的末世,就是正统式微而非正统甚嚣尘上之时代。因此,作为正统之象征一一大观园[注1]之重要一员,“生于末世运偏消”的探春就是非正统得势的牺牲品。“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文本称是颜真卿所作,但没有任何历史文字记载颜真卿曾作过该联,而作者偏偏这么写,当然是大有深意。颜真卿是为正义而死,即暗示卧房主人探春是为正统而受难之人。

作为非正统得势的受害者,探春最后不得不随曾经身份极为显赫的夫君远适他乡,从此故乡就成为可望而不可即的梦中风景,而满身才华却只能随着在偏僻的山野老去的年华一同虚耗,恰似非正统之雍正[注2]上台之后,下旨对作者家族抄家,曾经的江南望族一夕之间繁华落尽,作者及其家属被解送进京。

虽然都中是整个国家的中心,但被抄家之时和之后的提心吊胆、生活的窘困、无底洞般的亏空赔额和注定暗无天日的未来,无异于流放。江南,那是生他养他的故土,那是融入他的生命、一刻也不想别离的精神依托,但被解送进京之后,江南只能成为在梦里凝望却永远再也回不去的乡愁,而曾经梦想的辅国治民的雄心未来也成了遥不可及的天边云影,真是“千里东风一梦遥”啊!

探春“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书法出众,诗词拔萃,更有超凡的理家之才,可谓才貌双全,命中似乎注定她将一定会成为女中翘楚一一王妃,但最终“生于末世运偏消”,不但王妃之梦成空,而且还入了“薄命司”。

在“表里皆有喻”(脂批)的文本中,王妃其实是隐喻。对于作者家族来说,其祖父曹寅时期,是百年家史的辉煌顶点,而曹寅的两个女儿,先后成为王妃,是其中标志性的事件,王妃因而便成为家族荣耀的符号。

假借意在“使闺阁昭传”的文本“表里皆有喻”,既有天生奇才、又怀抱匡扶社禝之雄心的作者,本来也可以文韬武略,建功立业,成为又一个让家族引以为傲的“王妃”,但无奈生逢正统只剩残影、非正统甚嚣尘上的末世,似乎命中注定已经辉煌将近百年的世家已日薄西山,决不会再有出现“王妃”的机会。“惭愧之言,呜咽如闻”(脂批)的“枉入红尘若许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残阳,急速地坠入无边的黑暗,恰似“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的未路英雄项羽。

“《石头记》中多作心传神会之文”(第十六回脂批),窥探春和作者之间神奇联结之“一斑”,我们可以“心传神会”文本的“全豹”一一作者在塑造一个个令人过目难忘的红楼梦中人的悲剧人生,其实也是在叙述自己苦痛的人生,梦中人之泪,就是作者无尽的“辛酸泪”,即第一首标题诗中的“一把辛酸泪”。

那么,繁华落尽之后,作者不得不在崎岖的世路上艰难前行,他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他将会是以何种姿态面对这个不属于他的时代、这个似乎处处与他为敌的社会?其实,在远适他乡之后的探春身上也可寻找到答案,因为探春之悲就是作者之悲嘛。

那么,远适他乡的探卿,你过得还好吗?虽然前八十回文本留给我们的线索极为有限,但并非完全无迹可寻。

前八十回中,探春卧房里的对联是“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而第五十回答对李纹谜语“水向石边流出冷”(谜底为“山涛”)的也是探春,其实已经暗示探春的最终结局是在山野之中。

第三十七回探春发帖召集众人,要成立诗社,大家兴致勃勃,纷纷响应,互相讨论要起个合适的诗号,其中关于探春的诗号有这样一段小波折:

在探春确定最终别号“蕉下客”前,探春称自己就是秋爽居士,但宝玉说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累赘。秋爽斋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桐蕉起个倒好。居士指隐居的人或不出家的佛教信徒,当时探春自称居士,的确不恰,但在“笔笔不空”的文本中,这正是她未来生命状态的预言。这是种怎样的生命状态呢?

在宝玉否定探春秋爽居士之后,探春取自己别号为“蕉下客”,黛玉用“蕉叶覆鹿”典故打趣她。“蕉叶覆鹿”的寓意也是荣辱得失如梦幻,真假错综,虚实难辨,是真还是梦,人世间有很多事难以简单地判定真假,只有物我两忘,不计较虚实得失,才能达到精神自在逍遥的境界。

因此,探春最后的结局是在“三春去后”的“秋天”里,远离了纷纷扰扰的“名功利敌之场”,于异乡的山野之中,过着如居士般物我两忘、逍遥自在的日子,昨日大观园的繁华、曾经无限接近的“杏运”之“王妃”,终究只是一梦,梦醒时分却身处异乡山野,究竟何为真、何为幻,已经不须分辨,也不再重要。当然,需要多少人生的历炼、多少内心的挣扎,甚至亲身体会多少大起大落的磨难,才能达到这种精神自在逍遥的境界。

“三春去后”的探春,达到了如此高的境界,虽然身处悲凉的“秋日”里,但也应该清爽、清净,云淡风轻。然而,本能的潜意识往往会不由自主地作祟,自己空有“精明”之才,奈何只能在山野中,让年华老去,其中的悲凉又有几人能体会?

最终,历经人世沧桑的作者很有可能亦如“三春去后诸芳尽”的探春,过着一种居士生活,作者逝后,其好友张宜泉曾有伤悼之诗《伤芹溪居士》,就是称曹公为居士[注3]。

即使作者没有像探春那样身处偏僻的山野,但他的心中也一定有一个与污浊的现实世界保持清醒、清净的距离之山野,如居士般以出世之心入世,既出世又入世,似乎如闲云野鹤,但家族破落、自己一身利民济世之才却“无缘可去补苍天”的“辛酸泪”之暗河,却在心底日夜不息地奔流着。

当作者感慨万千地回望自己家族“一场欢喜忽悲辛”的百年兴亡史,发现自己和家族“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第五回脂批),“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的一切,让人生虚幻飘渺,似乎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但人生也是幸好还有梦境,在梦境中可以发泄心中的郁闷,可以让无尽的“辛酸泪”肆意泛滥、倾吐现实中难以倾吐的心声,甚至可以实现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梦想,如第五十六回探春“兴利除宿弊”,就是作者借探春践行他无处施展的治国理政之才[注4]。

虽然梦境能够给残破的人生带来慰藉,创造出喘息的空间,但是梦境毕竟只是梦境,梦醒时分,现实依旧,伤痛难消。这一切无处安放的伤痛最终都化作不朽的文字,呈现于独特的文本一一“以幻作真,以真为幻”(第二十五回脂批)、用“贾雨村言”实现“甄士隐”的《红楼梦》。

因此,在以梦幻呈现的文本中,行止见识过人的裙衩一一“有命无运”的曾经之准“王妃”探春,繁华只如一场虚幻的春梦,更像是堂堂须眉的作者一个自寓的梦境,寄寓了深沉的身世之感,而他和诸芳的悲剧之源,其实都在于“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的所谓的“时运”,即正统式微而非正统甚嚣尘上之末世。

明了了作者在探春身上寄寓了深沉的身世之感,就会意会到,探春所作的海棠诗和咏菊诗其实就是暗写作者自己“生于末世运偏消”的悲剧人生,特别是正统“三春”过后、自己在非正统之“秋”里的生活状态和精神境界。

《海棠诗》不正是暗写作者自己在众人皆醉的末世里依然保持高洁的品格?《残菊》中的“倾欹”、“离披”,不正是“运偏消”的自己末世人生的写照?《残菊》诗中“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明岁秋风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句,则暗写自己与原型是脂砚斋的湘“云”在困境中终会重逢[注5],而《簪菊》诗中男性的意象也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

注1、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15《大观园一一正统之象征》

注2、文本以废太子胤礽为正统,以雍正为非正统。

注3、诗中有“白雪歌残梦正长”,当指雪芹卒后,《红楼梦》原稿残缺之事,诗句含糊,有不易明言之隐。

注4、在假借意在“使闺阁昭传”的文本中,作者的政治治理的理想方式,最主要体现在第五十六回。“敏探春”的“兴利除宿弊”还有很大的法家成分,以利益为基础,明赏罚,明升黜,效率是很显见的,但搞不好也很容易秦法自误。因此,需要“识宝钗”的“小惠全大体”,而“识宝钗小惠全大体”则有很大的儒家成分。

这一切都需要学问,作为文本中集处世智慧之大成者,该回宝钗说“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便是作者大智慧的体现。

注5、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91、92《诗词、酒令中“甄史”的结局》94、95《脂砚斋之谜》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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