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黄健
广州素来有“花城”的美誉。自古以来,广州温和的气候、纵横交织的河涌,给植物生长提供了适宜的环境。广州人不仅在身上佩戴香花,在厅堂中摆放鲜花,在庭院中种植各类观赏植物,还常在诗词歌赋、文献典籍等史料中披露老广州城山上、路边那百花吐艳的美景。在这些史料中,属于清代的、可供今人查阅的资料较为丰富,便成为当下所依据的主要研究资料。
博古通今,了解这些历史,有助于今天广州乃至整个岭南地区园艺界在选品、造境等方面对传统的传承,做到古今融通,创造出既符合广州传统审美趣味,又富有时代意义的园林景观。
▲清代通草画,可见广州河涌上贩卖鲜花的船只
研究广州历史上花卉的分布情况,不能离开广州城市景观中“水”资源丰富的特色。长期以来,花卉植物生长在为数众多的水塘里或水边。美景中既有花,也有水。纵观历史,在唐代的史料记载中,广州城便是一座水道交错、江面开阔的城市。“水”在城市风光中体现了突出的特点。唐代刘恂所著《岭表异录》中描写:“广州去大海不远二百里。……飓风作而潮又至,遂至波涛溢岸,淹没人庐舍”,张九龄亦有诗云:“城隅百雉映,水曲万家开”。至清代,广州虽河涌多有淤塞,但政府也不断地清淤,修整河道,以恢复其水流顺畅。从清初至鸦片战争期间,疏浚城壕之举便有“8次记载”,疏浚城内六脉渠的记录有“5次”,且“壕涌经修治后,较为宽阔,可行舟船”,可见还是收到了一定的效果。
既然广州城的特色离不开一个“水”字,那么在自然界赏花的人们,也常常将蜿蜒的河涌水道、水面上的波光、蒸腾的水汽一起融入赏花的佳境中,形成独特的岭南水乡赏花体验。
农业生产与艺术审美两不误
素馨花田与荷塘胜景
素馨花曾是广州人家家户户都喜爱的花卉。清代屈大均所撰《广东新语》里称买花人“富者以斗斛,贫者以升”,可见其销量极大。素馨花色洁白,外形雅致,且带有浓郁的香气,时人认为它具有“长发润肌”“怀之辟暑,吸之清肺气”等药用价值;也具有装饰妇女发髻及身体其他部位(如做成花串悬挂于手腕)的审美价值,因此在日常生活中,家家户户,无论贫贱,都喜欢购买、欣赏素馨花,这便给花农带来了良好的经济效益,也使素馨花在广州城郊花田里被大量种植,呈现出一派壮观景象。
要欣赏素馨花,花田边并非最佳的观赏地。映着珠江及其附近河涌的波光,从花田以北的区域遥望之,则素馨花田的景色更为壮观。如“隔水春光度绮窗,凭将花事泛轻艭”所描绘的美景。
▲清代通草画《园景》,可见盆栽整齐摆放,姿态各异
当时的素馨花大型“生产基地”便是位于珠江南岸的庄头村一带,史称庄头村“周里许,悉种素馨”。
同时,通过当时文人墨客审美的眼睛,我们也可窥见古人赏花时的所思所想。如描绘花农喜悦的“庄头花担露盈筐,手奉银云用斗量”,描绘素馨花量多景美、花农勤奋劳作的“花田一片光如雪,照得卖花人过河”“庄头到处素馨开,冲早何人采摘回”等。这些花农在清晨的时候“和露贩来花渡口”,即趁着花朵新鲜、还带着露水的时候将花贩卖到广州城内,所获颇丰,可谓:“古道生香一水通,花洲衣食岁常丰。”
除了素馨花,还有一处大型的赏花地在广州城西的荔枝湾——泮塘一带。泮塘种植着大量的荷花,许多诗歌对此都有吟咏:“十里泮塘烟雨霏,采莲惊散鸳鸯飞。莲藕开花郎远去,莲蓬结子郎未归。”诗人从眼前的莲花引发,抒相思之意。荔枝湾河道弯弯曲曲,两岸还遍布荔枝树。恰好在盛夏时节,荔枝果熟,垂落到河道之上,与泮塘的莲花相互辉映,此景富有南国独有的风韵,也引来无数赞叹吟咏。
其实,泮塘种植荷花由来已久,这是依据当地适宜荷花生长的地理条件而产生的。该地区“南汉时河网密布,有‘白荷红荔半塘西’景观”“自宋代至清代,为湖泊沼泽星罗棋布,河道纵横交错的沼泽地”“其南国水乡景色,曾为众多诗词所描绘”。
而素馨花与莲塘各类农产品的销售,也给农民带来了较好的经济效益。这些蔚为壮观的花田、荷塘真正做到了审美体验与经济效益的双赢。
山水之间的修身养性之所
越秀山与瑶溪沿线的花事
除了以上所述的大型花田,广州城内外的山中路边,也有不少具有代表性的赏花地,吸引着游客前往观赏。其中著名的有越秀山(清代也称粤秀山)与瑶溪沿线两处。越秀山是赏梅的好去处。如清代的《白云越秀二山合志》记载:“灵岩香海,在粤秀山左麓,为道光间将军庆保所筑,回廊窈窕,岩石参差,上有群玉山房,梅花数百本,高下环绕,花时香袭襟裾,颇饶登览之胜。”
▲清代通草画《对弈》,花几上摆放着兰花,屋外种植花树,营造出清幽的环境
山中若只有梅花可赏,则未免过于单调。借助官办书院——学海堂的相关记载,今人可以复原一部分当时人们前往越秀山踏春的情况,从而对其赏花的内容、体验有所了解。
学海堂建于越秀山中,环境幽雅,登上楼高五层的镇海楼,可远远地俯瞰珠江,享受山水带来的乐趣。读书人在此,除了潜心做学问以外,他们还认识到“鱼鸟相亲,花木成列”对于修身养性的重要作用。故在记录学堂运营要点的《学海堂志》中,专门有一节《雅集》,用以记录书院游山、赏花等雅事。其中提及,“花朝上巳,堂中人士游者如云”,在做完功课后的“余闲”时光里,大家在山间游览,看到的是“木棉遍山,垂杨夹路,花光鸟语,依依可人”,如此美景也激发了读书人“欣然欲赋”之意。可见,从农历二月的花朝节至农历三月的上巳节,人们在越秀山还可观赏木棉等开花植物,享受雅趣。
而在珠江南岸的瑶溪一线,则是观赏桃花与木棉的好地方。据记载,“瑶溪为广州河南岛上的天然河流,今日称为‘马涌’,贯通河南岛的南北,连接珠江前后航道,明清时期,瑶溪一带是广州附近富于田园风光的地区”。同治年间,刘彤曾作二十四首歌咏瑶溪各处风光的五言组诗,并引来同城诗人的应和,终结集为《瑶溪二十四景诗录》。从中我们可一窥当时的瑶溪胜景。其中与赏花有关的,如“十丈红棉道”有“木棉一株。矫矫独立,花时繁红高轩,众绿为俯,樵夫子画境有似之”,“蒸霞岸”则“围田种桃以万计。春时嫣花笑风,粉云在树,落英坠水,脂雪满溪”,是非常壮丽的景色。赏花与诗词创作一再频繁地联系在一起。瑶溪一带繁盛的花事,给文人雅士带来了提升艺术素养的绝妙机会。
瑶溪与庄头相隔不远,加之沿岸是清代茶叶、瓷器的产销基地,故这些鲜艳的花树与洁白的素馨花、翠绿的茶树、波光粼粼的河水一起,构成了珠江南岸的一大片自然美景。
处处为花境
居家环境的搭配艺术
居家的花卉设置可以就处所分为两类:庭院与厅堂。在庭院中借助嶙峋的山石与水流,创设出山光水色掩映中鲜花怒放的景色;在厅堂中,则利用古色古香的案桌、栏杆、门廊,以及造型独特的花器等,以素净的背景衬托或雅致或缤纷的花朵,以线条及色彩的变化表现出花的动感来。如此环境虽不见水,却分明能感觉到植物如水流一般的灵动。
在庭院花卉的品种与摆放布局上,著名画家“二居”(居廉、居巢)的寓所“十香园”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史料,可供参考。对于“十香园”名称的由来,比较令人信服的是居廉在《十香图册》款识中点出的,因兄(居巢)“性喜种植,因购盆卉十种,列阶砌中,以慰晨夕,颜其室曰‘十香簃’”。至于是哪十种香花,后来的学者也做过不少研究,其中大家普遍赞同的有“素馨、茉莉、夜合、含笑、珠兰、夜来香”。而“十”则未必表示实数,“也可表示笼统多、久以达到顶点之义”。
▲清代通草画《对弈》,桌上摆放的兰花与屋外的青青草地,同样构成了清雅的环境
▲清代通草画《官邸生活》,案桌上摆放的插花作品已相当精美,屋外假山鲜花映衬,景色亦非常优美
通过这些文字记载,我们大致可以了解园内多种花卉采用盆栽的形式摆放在屋舍的台阶上,四周则为园内的假山与溪流,可谓步步生景。
园内的花卉绝非止于以上所提的香花一类。时人扬其光提到了牡丹:“草堂春宴,即席分咏各色牡丹。余得深红一种,用(草窗赋)子固凌波图韵。”可见,诗歌创作与书画创作往往是文人赏花时的主要内容。而花卉品种的选择,除了十香园主人所喜爱的香花之外,还有传统书画所乐于表现的牡丹等名花。
这些花卉给画家们的创作带来了灵感。居廉的学生关蕙农曾说自己的老师“搜集奇虫异卉,殚精写生”“尝绘有百花百果长卷,迎风含露,秀媚绝伦”。如此高超画艺的体现,是建立在日日刻苦的写生练习的基础之上的。对于这些文人来说,赏花既是放松心情的过程,亦是促使自己在艺术上不断地追求进步的动力。
从庭院来到厅堂,清代的广州人会如何布置自己的厅堂呢?通过研究当时外销到西方的通草画,可以看到清代广州人的日常,它“见证了历史,记录了广州的社会文化”。画工多将市井情境绘于通草纸上,留存有家庭聚会、妇女纺织、红白喜事、商贩叫卖等各种鲜活的时代印记。这在无意间给后人留下了了解清代广州人生活的直观画面。
例如,几幅描绘主客闲聊的画作包含了对厅堂环境的表现。其中,兰花被栽种在别致的花盆中,置于案桌上,透过门窗,可见庭院里盛开的鲜花。再如,屋内所摆放的鲜花花束中,有大朵块状的花朵,也有线型的枝条,搭配起来颇有韵味,被置于形状独特的花瓶中。这说明当时人们在做居家插花的操作时,已比较注重花卉形状的搭配,也注重鲜花与花器的搭配,体现出高雅的艺术审美趣味。
▲清代通草画《花篮》,显示出高超的插花技艺
在一幅以“花篮”为主题的通草画中,一支古典花篮中,装入硕大的山茶花,个头略小而数量较多的菊花以及梅花等枝条。在色彩及位置上,粉红色的山茶花占据了视觉焦点的位置,与周围空间中紫红的菊花、米白的梅花形成了强烈对比,主次分明;山茶墨绿的叶子也较好地遮挡了篮子中间的空白;屈曲的梅枝与篮子的手柄形成了既有交错又留有空间的优美布局;再仔细观看,在篮子后方,还隐约透露出另一朵茶花的背影,藏露有致。整个篮花的造型显得饱满而又匀称,色彩热烈而又搭配得当,视觉效果相当出色。如果说艺术作品是源于生活的,那么,如此美妙的通草画作也绝非无中生有,而是取材于生活中的场景。篮子下方垂落的装饰性环结,说明这并非普通的篮子,而是用以观赏的。这也从一个侧面有力地说明了当时岭南居家插花技艺之高超。
综上所述,清代广州人的赏花资源是丰富的。不仅有着广阔的花田,还有着各具特色的游览胜地,在庭院与厅堂的环境布置上,高超的花艺技术也给人们带来了许多乐趣。在花卉品种方面,则既有梅、桃、兰、山茶等广受文人墨客欢迎的传统名花,也有富于岭南特色的木棉。这些花卉与城中的河涌、庭院中的假山湖石、厅堂中的字画家具相映衬,气韵生动,古朴自然。
因此,在现代园林造景中,我们也应多考虑到东方人喜爱这些传统花卉的“集体无意识”,并且在人与物的关系上,更多地去思考如何打造“天人合一”的自然之境。
注:图片翻拍自中山大学、广州博物馆编《西方人眼里的中国情调》(北京:中华书局2001),[英]伊凡·威廉斯著,程美宝译《广州制作:欧美藏十九世纪中国蓪纸画》(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2014)中的通草画作品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