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任主编、陈斐任执行主编的“名家谈诗词”丛书第一辑十种，历经两年时间出齐。这套书在20世纪著名诗词学者与当代读者之间架起了诗词学习、鉴赏的桥梁。打造这一桥梁的，是丛书的编委，以及各分册的编者、导读的撰写者，他们既是这些学术名家的后学弟子，也是当今古典文学研究领域的领军学者。“名家谈诗词”的出版，为古典文学普及读物的园林添植了数株乔木，令人欣喜。
2022年10月，在三联韬奋书店的新书座谈会上，北京大学中文系杜晓勤教授、北京师范大学康震教授、丛书执行主编陈斐副研究员向读者热情推荐这套丛书。对于如何读古诗，如何理解诗人，如何汲取前辈学术名家博通而又深邃的学养，他们三位的一席谈精彩脱俗。座谈的整理稿篇幅较长，分三次刊出，以下为康震教授的发言。
康震：“名家谈诗词”让我们体会到了平易、坦率、质朴的大家风范
康震
北京师范大学副校长、教授、博导
刚才陈斐还有晓勤兄都谈了对这套书的感觉，分享了他们的体会，特别是晓勤兄谈到陈贻焮先生与丛书中诸位大家之间的交游，其中不少都是文学交游，我听了以后也很有感触。
叶嘉莹先生是“名家谈诗词”这套书的主编，陈斐兄是执行主编。说起叶嘉莹先生，因为我是北京师范大学的老师，有些故事可以说说。1952年的时候，辅仁大学并入了北京师范大学，成为一家，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叶先生也是北京师范大学的老学长。在后海沿上，恭王府旁边，就是老辅仁大学完整保留着的校址，我们经常去那个地方，据说那里是当年北平的三大建筑之一，是标志性的。我们现在徜徉其中，遥想当年——陈垣先生那时是校长，顾随、启功先生等在那里教书，叶嘉莹、郭豫衡、聂石樵等先生在那里学习。辅仁虽然并不大，但却聚合了一批当时最优秀的学人，聚合了一批热爱学习、热爱古典诗词、热爱中华传统文化的师生。
1943年，叶嘉莹（二排右一）和辅仁大学同学与老师顾随（前排坐者）合影
叶先生是当年辅仁大学里的高材生，如今已经成为一代宿儒、诗词界泰斗，现在她又来主持编纂这样一套书，把当年她的老师、学长或者是她朋辈的著作再次展现在世人面前，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一件事。学术界的传统，包括师道，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传续下来。这套书“导读”的写作者们，也是在学界卓有成就的学者，有些是中青年学者，他们是读着这些名家的著作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总主编叶先生更是从那个年代一直走过来的，可谓是“仁者寿”。
我读博士时候的导师是霍松林先生，他与北大的陈贻焮先生是故交，与苏州大学的钱仲联先生、南京师大的唐圭璋先生都有很深厚的交谊。而他们老一辈学人的弟子们互相之间也有很多的交谊。由此可见，是有一种传统在诗文当中传承，在著作当中传承，在代代学人之间传承，这既是一种学术的传统，也是一种情感的传承。读这套书我们会发现，这些学者的起止坐卧，音容笑貌，如在目前，有一种非常亲切的感受。
这套书中很多都是一篇篇非常平易的小文章，我特别喜欢看。我们说大家写小书，这套书中是大家写的一些小文。文章形制虽短，体量虽小，但道理都很大，和一般人不一样，大家、大学问家一两句话就把复杂的事情说清楚了。以他们的阅历和学养，以他们对于世道人心的洞见，对于古典文学、包括诗词散文等等非常深厚的研究，自然见得古人心。
譬如夏承焘先生说杜甫与高适，我们现在来写，题目不免要理论色彩强一点，而这篇文章题目极为朴素，就是“杜甫与高适”。他在文章里写道：
“统观杜甫酬赠高适各诗，二人的友谊似只是建筑在文学的基础上的。杜甫对高适的称誉不出于‘佳句’‘美名’以及‘晚达’的遭遇。一则曰：‘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寄高三十五书记》）‘诗名惟我共，世事与谁论？’（《寄高适》）再则曰：‘当代论才子，如公复几人？’（《奉简高三十五使君》）‘独步诗名在，只令故旧伤。’（《闻高常侍亡》）又曰：‘似尔官仍贵，前贤命可伤！’（《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这些话都没有说到高适的人品和他的作品的思想意义，不同于他对元结、郑虔、李白诸人的称誉。于此可见杜甫对当代人物的评赞并不是漫无分寸的。”
这样的文字极为深刻，看似简单的这么一两句话，夏先生对于高适和杜甫的评价可谓洞见人心。
文学的研究不应只是文学品评，这之中也应有史识。洞见历史，是把自己放在和杜甫、高适同样的处境中来评价。就像当年郭沫若评价李白一样。李白晚年写《临终歌》，提到了孔子，孔子晚年因看到麒麟出世而哭泣，悲伤这尊瑞兽不遇于世。李白临终的时候说，我现在要去世了，也不晓得后人谁会为我哭泣。郭沫若说，李白不用感到遗憾，后人都在吟咏你的诗，而且还要去你的墓地凭吊你，李白应该是没有遗憾的。这样的品评，是把自己和诗人放在了一起。而我们现在评价诗人时，往往把自己放得很低，无法获得对于诗人的通观。我读夏承焘先生的这篇文章，很有感触，文章平易，气魄很大。
书里还有一篇文章是《李清照词的艺术特色》，夏先生写道：
“李清照词给人第一个印象是好懂——明白如话。李煜词最能抓住读者的是这一点，李清照词也复如此。明白如话绝不等于内容肤浅，只有用极寻常的语言而写出深刻的感情，才能使人一读即懂而百读不厌。”谈及李清照词的思想内容分析她“明白如话”风格的成因，“就李清照词的思想内容分析她明白如话风格的成因：一是由于她有深沉的生活感受，所以不需要浮辞艳采；二是由于她有坦率的情操，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隐，所以敢于直言不讳”
——论文写到这种程度，已把人情看透，这也可谓是最大的洞见。
像林庚先生的《说“木叶”》一文也是这样，文章一起头，随口一句就说出来了，往下写明白如话，这才是真正的论文。这些大家写的论文，很多都是这样。论文当中不仅有学问、有实践，也有性情。如果研究李白，研究盛唐气象，文章就应当透露着少年精神和盛唐气象——论文是给大家看的，大家读了文章也理应会受到感染。
“名家谈诗词”这套书让我们体会到了平易、坦率、质朴的大家风范，直指人心，达到了真正自觉的境界，有了这个境界，才能去教导新一代的学人。这套书能把这些大家的小文章，其实也是重量级的文章，收编起来，让读者阅读的时候翻页之间便可觅得，对我们现在的研究也提供了方便，有很好的启发，确实是精品。另外，它也在倡导一种学风：平易、简单。须知真理都是简单的。
从这些大家之间的交往和诗词往来可以看出，他们虽然谈的是学问，同时也都是性情中人，彼此的交往都非常坦率真诚，始终保有一颗赤子之心。以赤子之心来研究李白、杜甫这样的诗人，才有可能把学问做好。因此，这套书也给我们展现了一种学风，让我们知道应该怎样去做人，只有把人做好，文才能做好。
Q
【现场互动：您的“千古知己”是哪位？】
康震：提到千古知己，要说的是“千古知己不易得”。因为时间太久，距离太远，想说他是我的知己，那个人也不知道，双方都不知道。不过晓勤兄刚刚说得很好，长期从事教学和科研工作，天天讲课都在讲这些人、讲他们的作品，时间长了总归是有感情的。就我自己而言，最想了解的诗人是李白，我一直非常想了解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因为李白这个人身上有很多不确定性。相较来说，我们更了解杜甫，因为杜甫的诗很写实，时空感很强，可以借此整理出来一份关于杜甫的年表，所以能够比较深入地了解他。但是李白终归让我们觉得他身上好像蒙着一层轻纱，看不那么清楚。一方面是由于他的生平资料的确定性不如杜甫，另一方面是由于他的作品主观色彩很强，跟杜甫等其他所有人都相差甚大。这些都使得我们对这位唐代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好奇：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每天都想些什么，他最想实现的愿望是什么，等等。这些对我来说有着很强的吸引力。
我们文学院有一门固定课程“‘三李诗’导读”——“三李”是指李白、李贺、李商隐。有好几位老师都给学生们上过这门课，但是不约而同，大家基本上在这一学期的课程里主要就是在讲李白，而且事先跟同学说清楚，“三李诗”要用一学期的课来讲根本不可能，所以重点还是讲李白。那么重点讲李白的什么呢？我后来发现我们几位老师在讲李白的时候，都是试图通过对他的诗文的解读来追问李白到底是谁，是什么性格，他的理想到底是什么。我觉得这正是一个伟大诗人的魅力所在，他身上永远埋着一些文化密码、一些未解符号等着我们后来的研究者去揭示。
此外，苏东坡是让我觉得最为亲切的一位诗人。他总能在他的诗词里给我们提供一个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可以发现生活好像不是我们平时所感觉到的那么乏味和困难，好像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艰难。偶尔开个玩笑，似乎对这样的大学者来讲也并不是件太难的事情。所以就会产生一种感觉，像东坡先生这样有学问和境界的人，他的情怀你可以感知到，他的诙谐你可以感受到，他讲的一句话你可以理解到，他好像与我们一样是个普通人。苏东坡给我以很大的启发在于，他大大缩短了一个平凡的人理解一位不凡之人的距离，使我们知道这样一位并不普通的人物，在老百姓中间可以拥有如此多的理解者。能够做到这样的沟通，原因何在？总结起来可能就是，无论在他为官还是在被贬谪，无论遇到困难还是年纪很大患重病的时候，他都能够透露出对于生活的一种温暖的感受，并且把这种温暖传递给每个人。
上面所说的这类特点也恰恰体现在这套丛书里。在程千帆先生这本《唐诗的历程》里，他提到了自己的研究方法（《两点论——古代文学研究方法漫谈》），这也是当年他在南京大学对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的学生做的一次讲座。程先生一开始讲了两个调皮的故事。第一个故事是有个人想发财，找到吕洞宾说想要过上好生活，吕洞宾把石头变成黄金给他，他不要，吕洞宾问他到底要什么，他说想要这个能点石成金的指头。程千帆先生说你看这个人虽然贪婪、品德不好，但是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想要方法，不想要结果，不只是想要鱼，他还要“渔”。当他谈到这些问题的时候，用了一个非常轻巧的方式就让学生立刻知道应该掌握什么东西，对于初学者来说一听就明白了。
接下来程先生又讲到孙悟空的故事。孙悟空到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找菩提祖师学本事，菩提祖师说到的静字门、流字门、动字门，孙悟空统统不学，只学长生不老之术，后来老师没办法，又觉得这个学生很聪明，善于抓住主要问题，就给他传授了长生不老之术和七十二般变化。接着程千帆先生讲了一句非常关键的话，他说，这些本事就是孙悟空后来大闹天宫，除了如来佛祖谁也不怕的由来。一个人要学本领，就要学到最高的东西——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如果还在犹豫彷徨，觉得不知道该学什么，就要学孙悟空，就要学“点石成金”的方法。
这说明，学本事、做学问应当有制高点，一开始要有顶层设计，日后才能触类旁通，文史兼顾，下笔如神。“名家谈诗词”这套书在编选过程中的良苦用心也正在此，诗词研究大家们的真知灼见被汇聚在一套丛书之中，后辈学人、读者能方便、集中地读到这些精当的论述。这些论文都是前辈学者们做了很多硬功夫以后得出来的真知灼见，从中可以轻而易举地取到真经。翻开书页，我们瞬间就可以跟这些大家展开一段最为平易的对话，可以把他们用一生所取得的治学真经读到心里，这是这套书可以带给我们的最好的启迪。
文稿整理：苏毅、程丽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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