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的汽笛声,呜呜自江面传来,远远嗅闻到江水的味道,我和母亲便加紧了步子——这是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冬日凌晨,我随母亲过江去对面的荻港街去卖货。
哗哗的浪花声中,我听到铁板哐哐的响声,开船的人已经上船,江堤顶上陆陆续续有人影移动,他们或肩挑,或车拉,披着晨晓月色和霜气,带着鸡鸭蔬菜和日用货物,和我们一样,来赶早班船。
渡船上的灯黄得像个大南瓜,鸡鸭被缚的脚从箩筐边沿戳出来,它们圆而亮的眼睛张皇四顾。船上的人影货物渐渐密了,鸡蛋、萝卜在船客们的箩筐里,也像月亮一样净白。鸡鸭的咯咯嘎嘎叫声,船客用江北方言絮絮而谈的说话声,船板被扁担、板车碰撞的哐当声……这些人间的各样声音,像一个个活泼灵巧的喙,把一个琉璃般的月夜给啄破,让晨光漏进来。我看着鸭子的脖子从竹筐的孔里伸出来,探头探脑,我伸手抚摸,它们即将也要过江,不再随主人回来。而鸭子旁边的竹筐里,大白菜拦腰系着草绳,又白又胖,像小猪酣睡。
轰轰轰——船儿满载货物和乡民,开始离岸,缓缓掉头,往江对岸而去。
偌大的江面上,响着轮船开动的轰轰声,我们在天和水之间,身子随着渡船,渡船随着波浪,歪斜晃动。我看着月色晃着晃着,消融于江水,消融于柳树林,消融于大江两岸的村落和鸡啼犬吠里。
我们的船在摇晃中,迎着新一日的曙光,缓缓靠岸。
回程的渡船上,浩荡江水里,阳光辉煌如火焰,我看见柳林边的芦花摇曳,一片白茫茫——那全不是我来时所见的江岸。
回程上岸前,母亲伸手捋捋我被风吹乱的刘海,我也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我摸到陌生的刘海,它们蓬松卷曲。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烫发是多么时髦的事。那一回,疼我的妈妈带我在荻港街的美发店,烫发了,她欢喜我变成更美的姑娘。我摸着陌生的刘海,恍然觉得自己长高了——一种来自成长的羞涩与隐忧,在我心上,朝雾似的弥漫。
作者:许冬林
来源:扬子晚报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秦小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