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17日8点多,一辆江苏大学的黑玻璃面包车缓缓倒进逼仄的街巷,停在陈正军家门口。十几分钟后,面包车载着他岳母张美英的遗体静静离去。
没有花圈挽幛,没有跪拜哭丧。这位84岁的老人成为镇江扬中市八桥镇红光村第一位遗体捐献志愿者。
陈家出乎常理的做法,让“陈正军卖丈母娘遗体”的说法不胫而走。
“臆怪,为了十来万块钱,连老娘遗体都卖!”
“不是亲娘,他才不好好孝顺!”
“看老太没有娘家人,死了都要欺负她!”
……
陈正军不理会、不解释。未来的某一天,他会和岳母一样以这种方式离开。早在2015年,他就签下志愿捐献遗体申请登记表,提前预约了自己生命终点站——江苏大学医学院。
“说不定哪天人就没了”
63岁的陈正军是红光村“赘婿”。
“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我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初中都没上完。后来去当兵,文化水平太低,作不了啥贡献。”这样的“出身”,让陈正军遗憾至今,“倒插门”更让他多了些自卑,时时刻刻想着怎么能不“低人一头”。
还好陈正军会开汽车。退伍后的三十多年里,他一直握着“方向盘”,从货车司机到专人司机,再到网约车司机。这是他引以为傲的职业,他喜欢穿着白衬衫、西裤和皮鞋出车,还会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常年在路上跑,让他有了很强的风险意识。每天看报、听新闻时,格外关注与“死亡”有关的话题。“你不撞别人,别人不一定不撞你,天天开车,说不定哪天人就没了,不如提前做好打算。”
众多新闻中,“万婴之母”林巧稚最令他敬佩。“她是个妇科医生,没有结过婚,一辈子都给了医学,死后把遗体都捐了。”
“死了也要有用。”林巧稚让一直思索“身后事”的陈正军突然有了方向。
2000年以前,“遗体捐献”还是红光村村民们闻所未闻的事。全镇江,当时也仅有6例遗体捐献。什么是遗体捐献,怎么成为遗体捐献志愿者,工作之余,陈正军到处打听、咨询。
陈正军的登记表
“问过医院,也问过殡仪馆,后来才知道,是红十字会在管这个事情,他们说没啥特别要求,主要是自己自愿、家属同意。”2015年11月23日,顶着初冬寒风,他来到镇江市红十字会,领了一张申请表。
在中国,自古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将死后的躯体供陌生人解剖、研究,是很多人难以接受的事。“领登记表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捐献后的遗体会浸泡在药水里,然后给医学生们学解剖。”陈正军也无数次在脑中想过“自己”在手术台上的场景,最后他说服了自己:“死了还害什么羞,活人去医院检查还不能指定女医生男医生呢。”
“是有意义的事”
当“志友”比想象中的难,陈正军等了3年。
“我老婆一开始不同意,她说哪有这样‘出头’的,我俩孩子也不愿意,说全镇江都没几个人这么做。”看妻子和两个女儿不支持,陈正军只得暂时作罢,把填好的申请表收起来。
亲人的反对并没有打消陈正军的念头。小女儿参加工作后,他尝试说服她。“我跟她说,你爸做的是有意义的事情,为医学作贡献,不是什么坏事,而且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2018年11月22日,小女儿在家属代表意见栏里签下“同意”,陈正军终于如愿。
村里几乎没人知道陈家这件“惊世骇俗”的事,直到张美英遗体被“不是殡仪馆的车”拉走后,邻里才知道这个家里竟有两位“志友”。
“我跟妻子对岳母很好,她也很听我们的。我跟她提过我要捐献遗体,后来她病重的时候,我问她想走后怎么办,她说听我们的,就这么填了申请表。”
张美英幼年与亲人离散,只身漂泊在上海,当过保姆、进过工厂,后来嫁到镇江红光村,只育有一个女儿。
没有娘家人并不意味着没人阻挠。遗体捐献当天,陈正军的大哥大嫂闻讯赶来,和他大吵了一架。“我哥哥一直反对,说我这是特立独行,这样对待老人,陈家容易被人说不孝顺,以后姓陈的怎么走动乡里。村民也说我不愿花钱为老娘尽孝,把老娘遗体卖了。”
背后指指戳戳一直没有消停,陈正军充耳不闻。随着时间的流逝,谣言渐渐不攻自破。村中一些老人甚至主动找到陈正军了解“遗体捐献”,村口经营宏光超市的刘文早就是其中之一。
“不要麻烦子女和别人”
79岁的刘文早七年前就听说过遗体捐献。
“八桥中学老师施正华是我的朋友,他在生前签署了遗体捐献登记表。”老友的举动让刘文早极为震撼,“他是国家教师,还经常给贫困学生捐款。这么有贡献的人都能捐遗体,我一个普通老百姓当然要向他看齐。”
刘文早做了一辈子农民,当过生产队队长,这让他做什么事都喜欢“学先进”。
与刘文早“学先进”不同,他的老伴杨桂香更想通过捐献遗体减轻儿女们办丧事的负担,“走就走了,不要再去麻烦子女和别人,送花圈、搞仪式什么的就是浪费。”
在扬中,不少家庭仍遵循着传统丧葬仪式:人去世后,在家中设灵堂、奏哀乐、行哭礼,邀请亲朋好友一同“吃席”,儿孙则披麻戴孝守灵3到5天。
刘文早的女儿是药剂师,一直看淡丧礼的“繁文缛节”。“疫情期间,有个邻居去世,我爸妈过去守灵,坐了一整夜,第二天眼睛都肿了,看病花了2000多块。”她十分清楚遗体捐献的意义,“我跟我哥都尊重他们的想法,儿女嘛,父母在世的时候对他们好才是孝顺。”
在江苏,“舅舅为大”,除了子女,杨桂香还需征得娘家三个弟弟的同意。“我怕他们不同意,就没先办,让他去办了。”
刘文早夫妇
2020年10月30日一大早,刘文早坐上了开往市区的公交。一个半小时后,他坐到市红十字会的办公室。“接待我的周部长跟我说,做这件事情一定要想清楚,我很坚定地告诉他,我就是想清楚了才来的。”
2020年11月1日,刘文早拿着填写完整的申请表,再次前往市政府。那一天,他成了红光村第三位“志友”。“你看,这是我的申请表,他们还给我了荣誉证书。”他小心翼翼打开证书,满是自豪。
“只有坏人才会被‘千刀万剐’”
刘文早的事很快在村里传开,“遗体捐献”再一次成为老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各种议论也接踵而至。
“你们死后会被切成一块一块的,全尸都凑不齐。”
“没钱办丧事才捐,也太给儿女省钱了吧!”
这些话没有让杨桂香动摇:“人家肯定不会随便切,再说了,就算切开也没啥,你生病,去医院化验、动手术,不还是要把身体切开。何况人都死了,切也不疼啊。我是做有意义的事,只有坏人才会被‘千刀万剐’。”
2021年春节,刘文早儿子早早定了镇上的餐馆,请来舅舅们,把母亲的想法郑重告知。三个弟弟明晓大义,全部同意大姐捐献遗体。
刘文早夫妇的志愿捐献遗体证书
2021年1月19日,杨桂香成为红光村第四位“志友”。
老两口前后脚一起捐遗体再次轰动村里,不少老人受此影响纷纷萌生同样的念头,然而很多人都未能如愿。
73岁的张天保就被家人“劝退”了。“我老太婆坚决不同意,俩儿子也反对,说捐献遗体的都是坏人,是去受罚的。”
67岁的吴桂英更在意邻里的看法。“我老伴几年前走了,我也是肺癌晚期,花了不少钱,要是邻居知道了,肯定说我们家穷,是为了省钱才捐遗体。”为避免儿女被村里人指指点点,她只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村书记。
“我们的名字会刻在纪念碑上”
死亡是中国人忌讳的话题,但生命终归要走向终点。
在65岁以上人口占比33%的红光村,如何处理“身后事”是许多老人们关注的问题。村口宏光超市的328省道公交站旁,等车的村民总喜欢与刘文早两口子聊起遗体捐献。
“这个有什么好处”“怎么申请啊”“咱人走了,到时候咋捐献”……对邻里们的疑问,刘文早会一一耐心回应。有人说要填写申请表时,他总会多强调一句“一定要想清楚再去。”回答不了的问题,他就指着超市墙上贴的陈正军名片:“你们问问陈师傅,他才60出头,就填了申请,还是个共产党员!”
渐渐地,有遗体捐献意愿的老人越来越多。红光村陆续又有8名村民自愿加入遗体捐赠队伍。如今,全村已有12位“志友”。
陈正军请刘文早夫妇一起观看视频
4月13日中午,来到宏光超市歇脚的陈正军打开手机里的新闻视频链接,给刘文早夫妇俩看。“前几天清明,红十字会邀请我去市里参加悼念活动,我在那个纪念碑上看到我岳母名字了,很多人来悼念、献花,你们看。”
“这些都是谁可以去呀,下次能带我们去看看吗?”杨桂香从板凳上起身弯下腰凑近手机,刘文早也戴上老花镜走过来。屏幕里一个个穿着白大褂的医学生庄重地将菊花摆在一座纪念碑前,每个人都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般都是邀请家属和医学生,你们要是想去,等闲了我开车带你们过去。以后,我们的名字也会刻在纪念碑上。”陈正军抬头笑着说。
(文中张天保、吴桂英为化名)
新江苏·中国江苏网 记者 苑青青 韩金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