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年前,华语音乐教父就将香港的命运写好了

罗大佑一直记得很清楚,他是1987年4月1号,从纽约到达香港开始定居生活,然后在1996年4月离开,前后刚好接近10年。

更早,罗大佑第一次到香港是1983年,当时给罗大佑最深刻印象除了维港璀璨的夜景,还有弥敦道上密密麻麻的楼层,霓虹广告牌鳞次栉比。

▲截图来自1991年香港电台纪录片《香港,我的爱人》

「既有现代感,也有某种古典美,象征着一种制度。」罗大佑1991年接受香港电台电视部访问时这么说。

「制度」二字不是第一次从罗大佑口中说出,此前两年,1985年当罗大佑出走台湾远渡重洋抵达纽约的时候,他就被这个老牌「资本主义大本营」深深镇住了。

在纽约时代之前,罗大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台湾人。台湾,那一直是被视作华人社会中保存传统遗风最完整的人情社会。

纽约没有人情,「人情味,不到非用时方用,是比较文明的方式」。

在这个全世界最大的都市丛林,罗大佑要观察,是什么让这里既文明又野蛮,但又能正常稳健地运转下去?

刚搬到纽约的时候,有一次他在第七街家附近停好车便上楼回家了。过了一阵,窗户突然被小石子敲击了一下,楼下一个波多黎各人向他示意:「移动你的车。」原来十一点后,车子要停在街的另一边方便隔天清洁工打扫,否则罚款40美金。

原来在这座巨大的丛林里,既有山猫狮子老虎弱肉强食,而每个人心里对「规矩」清清楚楚。这与动辄讲人情、打哈哈的华人社会那一套大相径庭。

两年后,当罗大佑寻找下一个「家」时,他便把目光投向了香港。在他看来,香港正是一个讲规则、有制度的地方。他要在这里,靠「制度」,重新建立起他的音乐王国。

选择香港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1997即将来临,「我想,1997年香港一定会发生很多大事情。」

在看过了台湾、纽约的那些黄色面孔,显然香港是最佳的观察之地。他想了解清楚,本质上这些地方都属于「移民城市」,这里的华人在面对大时代,有什么不一样。

著名的《东方之珠》这首歌,正是1986年罗大佑初到香港小住时写的,在他看来,如果中国是一条龙,那么香港就是龙嘴里含着的珠:

「要进入这条龙的身体里面,就一定要经过珠的位置。香港是转化站,将中国那部分转成可以卖到西方世界,将西方的东西可以转化成中国人可以消化的东西。」

就这样,1988年罗大佑在香港注册成立了「音乐工厂」。

曾经,在80年代靠一把吉他、一副墨镜在台湾单打独斗、以抗议歌手面目出现的罗大佑,这一次,他一改做法,拉意大利人花比傲、香港人林夕一起入伙,罗厂长的这所世界工厂由此成立。

▲同样热爱香港的意大利人花比傲

花比傲来自意大利,由于热爱香港所以移民到此,罗大佑欣赏他能编出「很东方」的曲子,因此签约加盟;

林夕那时候还在亚洲电视任职节目部创作主任,业余填词,86年正式凭Raidas 的《传说》大碟出道,碟里的歌大火,林夕有了更多填词的机会,到80年代末已经小有名气,开始给张国荣、梅艳芳等巨星填词。罗厂长看中了他,把他招来,任音乐工厂总经理一职。

▲林总经理与罗厂长

曲、词、编已然到位,音乐工厂正式在香港生产的第一张专辑,便是《▢▢▢▢东》。

早在80年代,罗大佑连续推出《之乎者也》《未来的主人翁》两张专辑,在70年代民歌在岛上大行其道之际,急躁不安的摇滚曲式,对现实不吝批判的姿态,称得上石破天惊。

▲《之乎者也》,发行时间:1982

在仍是蒋经国治下的戒严时代,他的歌立刻引起全社会的讨论;而他那些情歌,也通过微弱的电波信号传到了海峡彼岸,传到大学校园里,在小邓(邓丽君)软绵绵的歌声唤醒年轻人的荷尔蒙的同时,罗大佑的歌就像闪电一样,击中了当年那些懵懵懂懂的大学生。

但其实罗大佑一直澄清,他并非关心政治,他更多的是关心政治下人民的状态。饶是如此,在戒严时代,他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1984年他留下那张情歌占据多数的《家》之后,他便黯然离台,移民纽约。

▲1984年,罗大佑离台前最后一张专辑《家》

而这一次,在香港,这个大时代面前,罗大佑决定延续以往他的那些主题。

专辑点题歌由一段带有神秘感的音乐开场,仿佛象征着罗大佑千山万水从台湾到纽约,最终落脚香港。

没有比「皇后大道」更适合的意象了,这是香港开埠之后第一条建造的主干道,它的名字「Queen's Road」饱含着殖民地色彩,自1941年开建以来,见证了这个地方的百年历史。

▲这张专辑在偶像大碟包围下,蝉联大碟畅销榜冠军三周之久

林夕第一次写这种带点诙谐色彩的口语歌,交出了合格有余的成绩,林夕曾说:「加入音乐工厂,与罗大佑从雇佣关系变成知己,是我的福缘。那时还未懂政治何物,很浅白又浅薄地写了一首政治民谣。」

▲林夕歌词手稿原稿,收录在《别人的歌》书中

多年以后,人们细嚼歌词,才发现这首歌非但不浅薄,何止深刻。因为后来香港发生的事,它都一一精准言中(移民潮、楼市泡沫、自由行……),有兴趣的朋友自行搜索收听。

歌词里的过场有句「空即是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即是色即是空」,豆瓣上曾有解读:「six=6=陆(粤语同音)」,寓意一国两制之类。

其实不然。

罗大佑在1991年曾解释过,当他初到香港,飞机在上空掠过,维港两岸璀璨的灯色让他赞叹不已,他不希望这片美好的景色黯淡,因此有这一句歌词。


这首歌的合作者是至今都让很多人感到陌生的蒋志光,原因是罗大佑在香港居住了几年,虽然也能说得一口流利的粤语,自觉不标准,因此找了香港人蒋志光一起合作。

▲金牌绿叶蒋志光

蒋志光可以算是香港乐坛最大的一颗遗珠。1985年,还在读夜校的蒋志光因在林子祥演唱会上模仿林子祥唱歌惟妙惟肖,获得宝丽金唱片公司赏识而进入乐坛。

但星途不顺,转型为创作歌手为其他人编写词曲。在幕后几经浮沉后,1990年,蒋志光在签约创意家族(后被飞图唱片收购,叶玉卿的哥哥叶志铭创立)后,写出了一首《相逢何必曾相识》,这首与新秀韦绮姗合唱的口水歌,成为90年代初传唱度最高的歌曲,至今在KTV仍是热门歌曲。

蒋志光是写、唱全能歌手,但在接下来的90年代,「四大天王」偶像潮掀起了巨浪,香港市场主流被靓仔靓妹霸占,他这种创作型歌手迅速被大浪湮没。

蒋志光只能放弃,最穷的时候连房租也交不起,只能与人合租。后来他下定决心转战电视圈,在TVB剧集里演些配角,多是娘娘腔的形象。代表作是2000年黄子华、郑裕玲打破收视纪录的《男亲女爱》,让他小红了一把。

值得一提的是,2014年他被「识货」的晚辈王祖蓝邀请去客串《老表,你好Hea!》,在剧中重新自弹自唱《相逢何必曾相识》,让年轻的观众大为惊艳,他由此又小火了一把,还拿了TVB最佳男配角。但他也没有因此复出乐坛的意思,他说,他的理想是成为导演。

90年的《相逢何必曾相识》红火也让罗大佑相中了他。除了一起合唱《▢▢▢▢东》,在这张大碟中,还收录了蒋志光合唱的《长路有多远》,由罗大佑谱曲,林振强填词,是一首明亮的都市情歌,夹带情怀:

今天急风猛吹之时

更要继续怀着坚持

我说你我做人并没政治

活着为求能痛快过一次


袁凤瑛是音乐工厂第一位签约的女歌手,罗大佑毫不掩饰对她的欣赏,大碟十首歌里她就占了两首。

袁凤瑛最早参加华星唱片与TVB举办的新秀歌唱比赛,当年与黎明、许志安、关淑怡、黄翊同一届,但遗憾并没有获取名次。但她那把干净、清甜的声音却让人印象深刻。

她在碟内《天若有情》一曲也由罗大佑亲自作曲,国粤语版(国语版叫《青春无悔》)都交由她演唱,她也不负众望,随着电影的热卖而走红,成为街知巷闻的怪兽级大歌。

在《天若有情》一鸣惊人后,音乐工厂对她不遗余力推广,但很可惜的是,如果有种叫「星运不佳」的事,她便是代言人。在滚石推出了三张唱片后,成绩平平,最后在90年代中期逐渐退隐乐坛。

大碟中的另一首经典之作是《赤子》,罗大佑的意念是找来当时香港最有代表性的声音加入这场音乐的盛典,而叶德娴则再合适不过了,她带沙哑又有力量的声音,正是很适合阐释那种历史感强烈的大歌。

《赤子》宛如长夜叹息,如泣如诉,正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人们对未来茫然不知所措的反应:

一生人只一个 血脉跳得那样近

而相处如同陌生阔别却又觉得亲

一生能有几个 爱护你的一世人

正是为了深爱变遗憾

说说笑笑里 曾觉得欢欢喜喜

谁料老了变了另有天地

世界太阔了 由你出生当天起

童稚已每年渐远离

多年以后,叶德娴已贵为威尼斯影后,却爆出了二十多年前的一场不和:罗大佑拿着《赤子》让她试唱,叶德娴唱了个通宵自己都不满意,最后有点生气地说:「要不就给我100万,要不就不要给,帮我出唱片。」

但最后唱片没有出,当《▢▢▢▢东》正式出街热卖,远在美国的叶德娴也丝毫不知情。后来她听到这张唱片时惊讶地发现,《赤子》收录的正是当初试唱的版本,为此她大为光火,这个梁子结到现在。

一张唱片,十首歌曲,几乎每一首都是力作,这张是真正没有主打歌但每一首都可以看作主打的神作大碟。

在80年代刚刚转身,90年代初来乍到,刚刚下船登岸的罗大佑和香港人民一样茫然。

在专辑的文案中,罗大佑深情写道:

一百五十多年来,香港就在被遗弃中成长,在东方与西方的夹缝中妥协求生存。她的历史就是一段梦的轨迹。

奇怪的是,任何来到这里的人,都也像逐渐的走进了她的梦境般,跟着她成长;而且奇迹似的找到了他们的梦,而且不想离开。

因为他们知道,所有的不可能的困顿,都终于被化解,而且梦幻似的继续向前行。

于是这样的时代终于来临:一九九零的年代。

住在这里,我觉得像个掮客一样,做着一宗历史与未来之间的最大买卖。

而此时此地的香港客,谁又不是呢?谁?

「东方之珠,整夜未眠,守着沧海桑田变幻的诺言。」

是的,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不是直线,也不是斗争,而是一个梦想。

30年后我们再重读这张专辑,感慨的可能比他的梦想还多。

从主题歌的以戏谑开场,随后夏韶声的《出走》仿佛是每个时代中国人都不可避免的主题,而黄霑的《道》并没有给出未来的答案。

大碟终结于《东方之珠》,这是一首比《▢▢▢▢东》写得更早的歌,饱含着希望,但无疑沉重的历史包袱,也让这首歌透着莫名悲凉。《东方之珠》赶巧成了大时代官方主题曲,也许本非罗大佑的本愿(同样的命运是《明天会更好》,其实是集体创作)。

这张唱片之后,罗大佑相继又制作出了《原乡》《首都》,是《皇》的延续,罗大佑说:「花朵,有朝将落土,继续肥沃这片土地。 」

多年以后,罗大佑在接受《南方周末》杨子的访问时谈到「批判」,他说:「不够愤怒,当然跟年纪有关系。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现在再去写抗议歌曲,这种行为已经失去了它的正当性。…你要硬找一个什么去骂,我觉得很虚伪。」

1996年,在音乐工厂出了一套三碟的《罗大佑自选辑》后,罗大佑选择再一次移民,离开了香港。1999年,运作了8年的「音乐工厂」正式关门大吉

2000年,罗大佑辗转上海、北京,在内地首次开演唱会。当年偷偷听他的歌成长的60后,围着炉,一遍又一遍地跟着他唱:「就这么飘来飘去,飘来飘去」,在黑暗中感动不已。

而香港,人潮来又去,维港的灯色,仍整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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