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高拱恩怨始末(1)

后世人喜欢阅读史料的,不可能没有感想、没有态度。而有了态度,行文间就难免有倾向性,未必一定是公论。本文作者亦如此。因此,凡有争议之处,作者都会给出私人发语论断的理由,而采信与否,则由看官自行定夺。作者所能保证的,仅仅是不隐晦任何自己看到的、与此事相关的史料,力争不遗漏任何一个细节,力图展现事件的全景。

本文用以理清时间线的史料,主要是《明实录》的世、穆部分,《国榷》,《嘉靖以来首辅传》,及《明史》相关人物本传这四种。文中细节所本的各家材料,过于庞杂,在此不一一赘述。

本文以通俗白话写作。作者曾设想在文中以注释形式罗列全部的参考资料,但那样将会导致注解引文的篇幅,与正文部分不相上下。况且网络写文,有几人会关注注释出处,通篇罗列的古文只会令人视觉疲劳。

由于作者的浅薄无识,行文有所疏漏在所难免,欢迎补充和更正。

嘉靖四十五年三月二十八日,在首辅徐阶的建议下,原来担任吏部尚书的郭朴和礼部尚书的高拱进入了内阁,分别担任了武英殿大学士和文渊阁大学士。这两个人的才能品行皆有好评,资历也合格,尤其其中的高拱,曾经担任过裕王朱载垕的讲官长达九年,甚为其信赖倚重。

当时,裕王储位的有力竞争者——景王朱载圳,已经于前一年在藩地薨逝,即使嘉靖帝私下再怎么不待见裕王的性格,即使朝臣们心底再怎么怀疑裕王的智商,在连一个备胎都没有的情况下,裕王的地位也无人可以动摇了。裕王虽然没有被正式册立,但实际已与储君无异。向高拱示好,就等于向裕王示好,裕王继承大统后,持有这份好感的人便可持续地立于不败之地。所以知情人们无不以为徐阶走了一步好棋。

然而,在接下来的时日,徐阶愈发强烈地感觉到,让高拱入阁实在是个错误。高拱恃才傲物,对他这个首相兼恩人全无半点恭敬之意,反而处处为难,凡事有所忤,必与自己强争。

高徐恩怨的最初起点,已经无法考察了,只能说二人微妙的气场不和由来已久。韦氏庆远有论:高徐矛盾并不是表面上的恩怨那么简单,二者的矛盾其实是学术思想和执政理念的根本分歧。鄙人深以为然,并且认为,二人为人气质上的巨大差别,也是矛盾激发的催化剂。

在高拱,首先他并不把徐阶引自己入阁的事当成恩惠,由于裕王身价的上升,高拱入阁本是水到渠成之事,徐阶仅仅是顺水推舟,从情理上说,并没有非他高拱感激报答不可的恩义。况且,在以裕王谋主自居的高拱看来,徐阶这人太精明,凡事精算得失,已经到了令人不齿的程度。早先严嵩当国,揣摩上意而拥护景王,令裕王境况极其窘迫。当时徐阶的态度只是骑墙,言辞暧昧明哲保身,而后局势渐渐尘埃落定,便想捡裕王这现成便宜,这样见缝插针地进行政治投机,实在有些见风使舵的嫌疑了。徐阶与严嵩在谄事皇帝这方面行为本无差别,更有徐阶依违严嵩倾害于国有功之臣的旧事。一切一切,都令高拱对徐阶从心底里无法生出好感。

此外,徐阶平生酷爱阳明心学,并且不遗余力地宣传之。嘉靖三十二年、三十三年、三十九年,徐阶多次聚集门生大肆讲学,更在嘉靖四十四年春(即郭、高入阁的前一年),以首辅之尊再次在京师举办大规模心学讲学活动,从者如云。当事人罗汝芳记载道:“以徐首辅为榜样,六部九卿、台阁大员们纷纷到场(灵济宫),与学术界的贤者们亲切会晤。徐首辅亲手誊写了程子著作中的精彩片段,来自兵部的某高官激动地出列,热情洋溢地向在场同仁们逐句朗读。与会人员纷纷要求徐公详细解释,徐公亦不吝赐教,耐心地为与会诸君一一解惑,受教的人无不欢欣雀跃。”徐阶的喜好,成为政府的风向标。心学一度为人人崇尚之学,俨然成了官场上追名逐利的一种手段。然而,此类盛会在高拱看来却根本是与邪教集会无异的闹剧,他们宣讲的所谓心学,完全是故弄玄虚的空泛清谈。几乎与这场“学术盛典”同时,当年的春闱开试。这次会试由高拱主持,他在策文中出的题目却是实学经权论,是以前从来没有人涉及过的题目。而他为该题目作的范文影响更大,被称为“奇杰纵横,传颂海内”。这不能不说与徐阶有几分针锋相对的意思了。

(作者插花:晚明思想界三大倾向——程朱理学、陆王心学、经世实学,分别代表了客观唯心主义、主观唯心主义、朴素唯物主义。政坛、文坛的名人们大抵可以归于三者其一。三个阵营中亦有不同流派的细划。其中,徐阶为心学支持者,而高拱为实学支持者。)

反过来,从徐阶的角度说,高拱以后进晚辈身份却负气凌人,如此不知好歹,也着实令人不可忍受。徐阶认为自己先前对嘉靖帝和严嵩的曲事,仅仅是虚与委蛇,又委实有着说不得的苦衷。只有身在君王侧的人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凶险,外围人士是无法了解的,自己并不应该因此受谴责。至于学术上的门户之争,每个人都认为己方是真理,徐阶也并不承认自己是在用心学沽名钓誉。如同高拱不待见徐阶的柔媚,徐阶也同样不待见高拱那锋芒毕露的性格及其执政理念,这种性子的人跻身政治场,近乎笑谈。徐阶所真正欣赏的人,是和他自己一样具有深沉气质的(例如张居正),因此他表面上虽然认可高拱的才能,内心却很不以为然。

就在这种扭曲的和谐中,内阁的气氛一天天地趋向紧张。

此时的嘉靖帝精力已愈发不济,再不复以前那一代虎狼之主的气势,反而分外地害怕孤独。众所周知,嘉靖帝的内阁要员,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随身侍奉皇帝,为他起草斎蘸用的青词。然而,政务也需要有人手去处理,内阁积累的奏折也需要有人去批阅。所以自从嘉靖帝中年的时候开始,阁员就形成惯例,皇帝有事他们便奉召入直,皇帝无事他们便在内阁处理公务。愈到后期,皇帝这种依赖症愈发严重,直至下旨说:“内阁里的事务,你们可以轮流委派一人去打理。”言外之意是处理阁务只要一人,其他人都要在直随侍。

旨下,徐阶委婉而恳切地回答道:“微臣实在不忍心离开陛下半步。”当然,徐阶并非真的对皇帝情深意重,他只是生怕有人趁自己不在时,给皇帝吹邪风而已。徐阶这一番心思,内阁的其他人自然也猜得到。高拱心下颇不齿,便说:“徐公是元老重臣,经常在陛下身边也是应当的。下官愿意与李公、郭公二人每天到阁里轮流值班,好熟悉工作流程。”

郭公自然指的是郭朴;李公指的是李春芳,比郭高二人早一年入阁。虽然看上去是顺着徐阶的话接茬,但话里分明带了几分抢白,以徐阶之精明如何听不出来?本来这种情况下,内阁僚属们应该与首辅一致,纷纷向皇帝表白忠心,再由皇帝本人向众臣晓以大义,再来众臣表示深深理解皇帝的良苦用心,然后由首辅为自己以外的僚属们排出值班表,云云。如此君臣和谐,甚为美好。然而高拱这个不识眼色的,却故意拿话来呛他这首辅。徐阶的面上当时就不太好看。

徐阶城府颇深,并未发作出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但对于高拱的咄咄逼人,徐阶已是愈发不能容忍。在高拱入阁之前,内阁的李春芳和严讷对于徐阶都十分恭敬,以属吏事之。而高拱和郭朴入阁后,因为都是河南籍同乡,脾气又相投,相处融洽,并不怎么致力于向徐阶靠拢。徐阶听说郭高“相与欢甚”,便很不高兴,认为他们这是在内阁里结成小团体,把自己这个首辅晾在一边,是对自己的无视。现在这高拱更到了胁郭、李二人意志,当面与自己叫板的地步,这是何等的目中无人!

此外,高拱曾经吐槽徐阶对言路太过依赖,惯于玩弄舆论,有失大臣品格。对此,徐阶和言路众人都感到尴尬。徐阶在心底哂笑:高拱是不知道言路的厉害,才会如此轻视;而为了这份轻视,他必须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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