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被毁容的一战士兵修复面容

如果在街道上突然接二连三地出现没有鼻子、脸中间是一个大窟窿的人,或者只有一个眼睛、另一个是黑窟窿、连眉骨都没有了的人,再或者是一个没有嘴唇、露出只剩一半牙床的人,甚至整个下巴或半边脸都不见了的人,路人一定会大惊失色,就像白日见鬼。

实际生活中,我们极少有这样的遭遇,因为这样的伤残人非常少见。即使有,现代整容技术也会帮助他们。但在一百年前的欧洲,这样的人却并不少见,他们是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伤兵。这场战争第一次使用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在致命的同时造成大量伤残,尤其是面部伤残。一战西线战场主要是堑壕战,双方军队在战壕里对峙数月甚至更久,很多士兵伸出头时被对方的机枪子弹或者弹片击中,侥幸活命的,也在面部或头部受到重创,这就是为什么一战中被毁容的伤员特别多的原因。

部分伤残士兵整容前后的照片 (资料图/图)

毁容和肢体其他部分伤残相比,心理影响更大,被毁容者不愿意与人交流,甚至完全与社会隔绝。因此,一战中英法两国面部严重伤残的士兵,通过外科复原和矫形手术后,吞咽和呼吸正常,仍然可以领取终身全额养老金。因为被毁容者不要说就业了,就连回到自己家庭重建日常生活都很困难。很多这样的伤员拒绝回家,有的回去了一阵又离开,回到专为他们建立的疗养院。

在这样的疗养院或者为这些伤员做手术的医院里,规定不能有镜子或者任何能清楚地映现出伤残者容貌的物件。有的伤残者长期见不到自己的真容,偶尔意外地看到了,顿时昏厥过去的都有。有些伤残者偶尔外出,就引起一些路人的严重不适,这倒不是歧视,而是作为常人,突然面对这样的容貌实在缺乏心理准备。伦敦的一家公园为此特别把一些椅子保留给这些伤残者并涂成绿色,提醒走近的路人和游客,但这种做法又进一步加深了这些伤残者的另类感。

为这些伤残者服务的医院和养护院找了一些修女来服务,或者让修女来给护理人员示范。当时有一个著名的修女告诫护理人员说:“永远要正视他们!记住,他们期待的,就是你看到他们时的反应。”正视他们,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服务。一些上流社会的女性名流也来参加服务。斯考特·凯瑟琳就是其中之一。她的丈夫是英国著名探险家,1912年死于南极探险途中。她参加服务时夸张地说:“没有鼻子的人是美丽的,就像受损的古典大理石雕像。”(古埃及和希腊罗马有大量面部尤其是鼻子缺损的雕像)。

面对这样一个伤残群体,英法民间应运而生了帮助伤残者修复面容、尽可能帮助他们重返社会的慈善事业。英国雕塑家法朗西斯·伍德年届四十,主动入伍,分配到军队医院打杂。他看到大量面部受创的伤员送到医院后,外科医生只能做到愈合伤口、基本恢复器官功能,就萌发了用自己的艺术才能帮助伤残者尽可能地恢复正常人面部原貌的主意。在他的建议下,这个医院建立了“面部受损修复科”。他用石膏覆盖在伤残者脸上做成模子,取下后参照伤残者原来的照片,用耐久的轻金属材料(主要是铜)取代填充性的橡塑材料做成面具给伤残者戴上,就像眼镜一样可以随时取下,出门或者聚会时就戴上。后来他在伦敦开办了人工整容服务所,就叫“锡鼻子店”(Tin Nose Shop)。

面容修复过程中使用的模子。 (资料图/图)

除了伍德,另一个在英国伦敦开业的新西兰外科医生杰里斯(Harold Delf Gillies)也来到比利时和法国为伤员服务。他在前线工作了一阵后,在一些艺术家的帮助下,在巴黎开办了专为被毁容者提供修复面容而不仅仅是恢复器官功能服务的医院。他的团队给超过5000名伤残士兵动了一万次以上的手术(很多人需要多次手术)。1920年,他出版了《面容修复术》(Plastic Surgery of the Face),描绘了战争时期的经历,英国皇室授予他骑士资格。战后他竭力推动医学界为社会服务。他是最早的变性手术医生之一,1950年就给一个男性做了变性手术。他78岁时,在给一个腿部受伤的18岁女孩动手术后患脑血栓去世。

在这批慈善家中有一个很有名的美国女雕塑家安娜·科尔曼·拉德(Anna Coleman Watts Ladd)。拉德年轻时在巴黎和罗马生活过,后来嫁了一个医生,定居波士顿,被认为是标准的上流社会的女士。1917年她丈夫来到红十字会在法国靠近战争前线图勒的一家医院担任主治医生,她跟随而来,寻求志愿服务。她先是在伍德的店里工作,然后以美国红十字会的名义在巴黎拉丁区一个典雅的花园洋房开办了“面具艺术工作室”(Studio for Portrait-Masks)。

拉德的创新是为了让面具更贴近皮肤的质感,她采用了一种搪瓷(enamel)而不是金属的材料(跟今天制作假牙的材料有点像),根据铸造出的模子做出面具,然后让伤残士兵戴在脸上,由她用画笔给每个人绘上符合个人特点的肤色,眉毛,胡须等等,可以说比按照照片制作面具更像量身定做。她选择的色彩比较中性,在不同的光线下呈现比较稳定中和的效果。

拉德在给一个伤残士兵戴在脸上的面具涂色。 (资料图/图)

拉德的面具制作因为质料特别,工序复杂,每个伤残士兵通常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但整个制作过程让他们有非常亲切温馨的感觉,因此特别受欢迎。可惜的是,由于太费时,到她随丈夫离开法国为止,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只给180多个法国伤残士兵制作了面具,但是她已经在这些士兵和法国公众心目中成了女神。1932年,法国政府授予她法国军团荣誉骑士称号。

拉德和同事与一个带上面具的伤残士兵合影。 (资料图/图)

戴上面具的伤残士兵在一起打牌。 (资料图/图)

伍德、杰里斯、拉德,还有很多在战地医院、工作室和疗养院里为这些伤残士兵服务的男女人士,很多来自社会的上层阶级。他们对战争有着不同的看法,有的对战争的性质和目的毫不关心。他们的服务与爱国主义无关,纯粹是人道主义,还有很多人更是出于宗教信仰。他们对面部严重受损、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这批伤残士兵的体贴和爱心,是残酷的战争中很少有的充满人性的温馨场面。他们的服务帮助了很多伤残士兵回归正常的社会和家庭生活。今天,无论我们如何评价一场战争,这些上流社会和文化精英人士对一个被隔绝的群体的这种情怀和努力,可以说体现了一个社会的道德的某种底线。

资料和图片来源:

https://www.smithsonianmag.com/arts-culture/faces-of-war-145799854/

https://redcrosschat.org/2014/10/02/from-the-archives-restorative-face-masks-for-wwi-soldiers/

特拉华州立大学历史系教授 程映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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