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亦达生|有生之年作一郡卒如何?

苏峻乱,诸庾逃散。庾冰时为吴郡,单身奔亡。

民吏皆去,唯郡卒独以小船载冰出钱塘口,籧篨覆之。

时峻赏募觅冰,属所在搜检甚急。

卒舍船市渚,因饮酒醉还,舞棹向船曰:“何处觅庾吴郡?此中便是。”

冰大惶怖,然不敢动。

监司见船小装狭,谓卒狂醉,都不复疑。

自送过浙江,寄山阴魏家,得免。

后事平,冰欲报卒,适其所愿。

卒曰:“出自厮下,不愿名器。少苦执鞭,恒患不得快饮酒,使其酒足馀年,毕矣。无所复须。”

冰为起大舍,市奴婢,使门内有百斛酒,终其身。

时谓此卒非唯有智,且亦达生。

————《世说新语·任诞》

瘐冰像

东晋之时,门阀林立,大族星罗棋布,照理来说,实在没有下层人民登台表演的空间。

但总有例外,比如,一个郡卒。

苏峻叛乱,攻进建康,他的死对头庾亮一家子,便只有四散奔亡。

庾亮弟弟庾冰,时任吴国内史,也急匆匆如丧家之犬,只身奔忙在逃命的路上。

如庾冰者,苏峻明码标价重金悬赏通缉搜求的对象,找到他发现他捉住他,就好比勘测到一处金矿,或者捡到一捆硬通货,对于急于改善生活增加现实幸福感的中下层群众和兵士来说,意义重大。

哪里还有什么大族的尊严、高级干部的体面,一个还没逃散的郡卒,把庾冰用草席卷上,扔在小舟后头的船舱,摇摇晃晃就上路了。

人生中首次被席卷的庾冰,肯定是惶恐不已忐忑不安的。

可郡卒不慌不忙,哪管庾冰死活。他舍船登岸,饮酒去也。

许久,斯人大醉而还,抄起船桨挥舞一番,指向小舟:“哪里去寻庾吴郡?咱这小船藏一头。”

庾冰登时吓破了胆,心说一句,苦也,本来我拿他当救星,岂料竟是出卖主家换金砖的贼人。

然而,郡卒狂醉之态过于逼真,破船小舟过于潦草不堪,公然宣称声名赫赫的庾吴郡就装在里面,谁还敢信啊。

于是,庾冰安然脱险。

苏峻乱平后,庾亮重获权柄,庾冰返回中枢,寻见郡卒:要啥有啥,你想要啥?

高潮来了——郡卒说,俺本布衣,一介下人,不想当啥官,就是多年执鞭坠蹬,怪累得慌,一直捞不着喝个痛快,现在有这么个满足人生理想的机会摆在俺面前,俺就直说了吧——下半辈子让俺喝饱喝足,俺就很知足。别的俺啥都不要。

于是,庾冰给他盖了一座大宅子,买了堆丫环伺候,屋里放上一坛坛酒。

终其一生,每天喝个够。

时人的看法是,此卒非唯有智,且亦达生。

要我说,这一郡卒,不只有智,不只达生,还有罕见的忠诚和深重的义气。苏峻乱时,气焰熏天,谁都拿不准庾氏兄弟能不能过去这个关口,更别提一介郡卒这般小人物。

如果换作他人,大概早就抓住机会,把丧家之犬庾冰直接打包送出,领赏套现,还用得着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费事巴力跟这个高高在上一点不熟悉从来无怨也无恩的陌生落水狗患难与共吗?

可见其忠义。亦可见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之论,确乎不谬。

至于说其有智,自然指他佯狂大醉,舞棹向船,大喊”何处觅庾吴郡?此中便是“的智勇双全,这一点,恐怕是身居高位的庾氏兄弟都无法比拟的。

而最关键的,是达生之论。

何谓达生?自然是通达生命的简称。

庄子说,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

这大概是达生之论的源头。大概意思是说,通达的生命,不追求不必要的东西,不追求无可奈何无法左右的东西。

就像这个郡卒,因为出于”厮下”,出身微贱,所以“不愿名器”,不登朝堂。他并非不知道凭借对庾冰的救命之恩可以轻而易举地换取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可是,以他的出身、修为、名望,陡身跻身高位,真的可以从容驾驭游刃有余吗?

当然不能。

所以,他不强求,既然自己注定不是名器,已然不是名器,那么,有什么必要逆天改命?

沐猴而冠,去追求既本来不属于自己,贸然讨来也无法驾驭的功名利禄又有什么意义呢?

须知,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一芥草根,忽然挤到政治漩涡中打滚,无异与虎谋皮,将自己置身险地。

那么,与其以有限的时间,有限的生命,去苦苦追逐不属于自己、自己也不属于的利益或未来,倒真的不及“酒足馀年”,快活一世了。

郡卒的事迹和选择提示我们,做人,很重要的是有自知之明。越早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就越早收获人生的安宁。

遗憾的是,我们最难搞定最难了解的不是任何外物,而是自己。

比如说,自己是谁,自己能做什么,究竟该往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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