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结草庵倚碧树,四海尽知高僧名——明末清初的三觉禅师

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土后,曾有名僧大德显赫当时,善信广存,也曾遭毁佛、灭佛,历尽劫波。然而作为一个贴近底层、教人向善的思想流派,佛教可谓坚韧不拔,在多次潮起潮落后,终于受到了中华民族的普遍认同,和儒学、道家并称三教。发展到明末清初时,已是支派众多,教众无数。

在这一时期,由于战乱,佛教饱受冲击,很多寺庙庙产被占,信徒遭受屠戮。在这个仁人志士四起,天下英雄为终结乱世献计献策的时代,有三个和尚凭借对顺治皇帝的影响,弘扬昌大了佛法,为佛学的传播和继承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他们都是临济宗的僧人,由于曾先后被顺治封为明觉禅师、大觉禅师和弘觉禅师,故合称为三觉禅师。

临济宗是禅宗南宗的五个主要流派之一,始创于五代十国时期的临济义玄和尚,其思想是唯心主义的哲学观,主张无欲无求,以心印心,心心不异。和王守仁的心学颇有相似之处——你不看时,这花便不开。临济宗发展到顺治年间,代表人物是憨璞聪、玉林琇和木陈忞,也就是本文的三个主角。

憨璞性聪禅师,是福建延平人,俗姓连,佛学精湛,诗文出众,善于交际,辩才无碍,曾因教化顺治信佛被顺治封为明觉禅师。

他十五岁于天王寺出家,二十五岁后游历四方,在普陀寺受具足戒,得法于杭州太平寺。之后在杭州观音寺等寺庙先后担任住持,在1666年圆寂,世寿57,遗有《明觉聪禅师语录》十六卷。

憨璞聪这一生最重要的事迹就是以佛法开导了顺治皇帝,使顺治走上了崇佛的道路。

顺治十三年(1657),北京的一些佛教信徒集资修缮了毁于战火的南郊海会寺,然后邀请声名鹊起的和尚憨璞聪担任住持。憨璞聪到了北京以后,严格要求僧众,宗风为之一新。其名声也逐渐传入大内。

1658年,顺治去遵化打猎,对这所新建的寺庙很感兴趣,于是进寺休息,“见窗明几净,不胜喜悦,好似朕前生是个僧人一般”。顺治在寺中遇见了憨璞聪,交谈之下顿觉开蒙,于是邀请憨璞聪入宫说法,奏对经旬。

图为南海寺。

他和顺治初次见面时颇有戏剧性,顺治在车驾里问待客僧方向何在,憨璞聪回曰:“山僧愚昧粗野,如何能仰瞻天子?”顺治派人答复说,“皇上为国为民,深重佛法,向和尚久矣。”憨璞聪于是倚门伫立,顺治凝视良久,脸有喜色,之后便邀请憨璞聪入宫。在宫里,顺治命他不必行跪拜之礼,说法时不必接送皇帝,并赐他紫衣一件,可谓恩遇隆重。

憨璞聪决定借机获取皇帝的好感,以皇家的势力光大临济宗。于是他结交内侍,对皇帝的心性了如指掌,每发一言必中顺治的心底;他又刻意夸赞顺治皇帝治下是太平盛世,“村歌社酒,共享昇平,柳巷花街,齐歌有道”,“皇风浩荡,百姓讴歌,将一文钱更得三个大烧饼,喫的饱齁齁的,夜来不睡花坛席,晓向街前唱哩啰”,顺治听了大为受用,因此更喜欢佛法了。憨璞聪后来又将当时名声卓著的高僧玉林琇和木陈忞荐给皇上,顺治一一召见,临济宗因此声势大振。

憨璞聪在得到皇帝赏识后欣喜若狂,曾作诗“九重传旨若星飞,遂向簾前阐祖机。至理自能通帝座,不期赐紫沐恩归。”其对顺治帝当真是有千里马终遇伯乐的纳环结草之心。

憨璞聪后来离开大内,去邵武安国寺担任住持,直到圆寂。他一生主张禅师应该亲参实证,鄙视坐而论道、沽名钓誉的假和尚;主张三教本同,认为佛道儒都是同一大道的不同演化。

他在圆寂之前曾作谒一首:“今年五十七,捏碎娘亲鼻。一生受用中,无得亦无失。昨夜两个泥牛闯入海,直至如今无消息。咦!真消息,今朝西廊打破东廊壁,收拾傀儡归去来,莫教特地成狼藉。”一代高僧,遂溘然长逝。


憨璞聪离京前,曾应顺治之邀推荐了玉林琇和木陈忞两位高僧。这二人中,玉林琇名气更大,金庸小说《鹿鼎记》里面,就专门塑造了一个通彻事理、不苟言笑的玉林老和尚形象。

玉林琇一向以明朝遗民自居,在顺治三次邀请后才勉强动身入京,到了天津却又宁死也不走了,顺治好说好歹才将他劝入宫廷,颇有名士风范。后来顺治因其教导之功封玉林琇为大觉禅师。

玉林琇是江苏人,俗姓杨。他天资聪颖,敏悟夙慧,语含机锋,作风严峻。又因为长相英俊,处事潇洒,被时人称为“万金和尚”。

他小时候就显露出对佛法的兴趣,经常废寝忘食的坐禅,一些晦涩艰深的佛家典籍,他都能看得懂。他在十九岁于临济宗三十四代传人圆修和尚处受具足戒,并随圆修大师学法,“玉林进则决疑请益,有立雪之诚;退则宴坐凝神,有破壁之心。”

一日,圆修对玉林琇讲了一宗佛门故事,庞居士初见马祖,问祖曰:“不与万法为侣者是谁?”马祖曰:“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为此道。”大体意思是,姓庞的信徒问马祖世间有什么东西不在佛法之中?马祖说等你一口喝干西江水,就是这种存在了。很明显人是不能一口吸尽西江水的,所以佛法海纳百川,包容世间万物。

玉林因此得法,其后应机接物,敏捷干练,如疾雷破山,龙象出匣,名气越来越大,于1636年继承了圆修大师的衣钵,成为临济宗传人,并住持湖州报恩寺。

图为报恩寺。

报恩寺位于太湖附近,依山傍水,玉林琇在此修心养性,参悟佛法,并多次开坛讲学。因为他说法时贴近实际,妙语连珠,因此前来听讲和邀请他讲法的人络绎不绝。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佛门轶事。

曾有个书生在玉林琇讲法时刻意去找茬,说“你们和尚不事生产,不知忠孝,只会说废话,吃闲饭”。玉林琇回答说,“我们出家人用佛法教化众生,净化人们的心灵,劝善止恶,使社会更美好。难道只有耕田织布才是不吃闲饭吗?那儒家的至圣先师、历朝历代的皇帝和文武百官,还有你这样的儒生,不都是吃闲饭的吗?”儒生嗫嗫无语,狼狈而去。

玉林琇由于生具一副好皮囊,又知书达理,据传曾受一明朝尚书(未查明有无此事,有无此人)之女的爱恋,尚书大人亲自去报恩寺逼迫玉林琇还俗娶亲。玉林琇想出了一个万全之计,他为尚书的千金讲解佛法,剃度她成了尼姑。从此两人既能时时相见,又不须坏了修行。

1659年,玉林琇应召进宫,顺治多次向他问法,“上曰:‘学习佛法,如何用功?’,师答曰:‘端拱无为’。上曰:‘如何是大?’,师答曰:‘光被四表,格于上下’。上曰:‘子与回(孔子与颜回)如何快乐?’,师答曰:‘忧心悄悄(不过是把烦心事隐藏起来罢了)’。”

1660年,顺治建坛选僧受菩萨戒,请玉林琇为本师,玉林琇应邀在慈寿寺说菩萨戒,听着多达五千多人,如此佛门盛况,世所罕见。

顺治后来拜玉林琇为师,并让玉林琇选些丑的字眼,给自己起个法名。玉林琇不敢胡来,就写了些字让顺治挑,顺治挑了行痴二字。玉林琇随后离京,留下徒弟茆溪森(即行森)陪侍皇上,茆溪森长得玉树临风,是个心眼实诚的老实和尚,又善于作谒句,顺治皇帝很喜欢他,后来打算出家时,就是让茆溪森剃度的。

图为顺治剃度的万善殿。

玉林琇离京后担任了天目山狮子正宗禅寺的住持,当时寺庙已经是颓垣断壁,玉林琇在那里努力经营,增新移旧,渐复丛林,不出一年,寺宇恢宏,金碧辉煌,甚至得到了雍正御书、乾隆润笔的一块匾额“禅源寺”,玉林琇深深以此为豪。

顺治皇帝驾崩时,玉林琇和茆溪森奉旨北上,茆溪森将顺治皇帝火化,玉林琇则主持了七天的法事,于顺治龙体前祷祝:报身如梦幻,世界若空华。唯过量大人,去来无碍,进退如意,此是皇上用不尽的。

玉林琇暮年之时,其徒弟白松丰借其声势“以保护祖塔”为名强占土地、寺庙,为了抢陈氏一族的祠堂而率僧众与陈氏大打出手,结果强占的寺庙被烧,祖塔被掘。玉林琇知悉此事后羞愧难当,悲伤不已。绝食拒药,孤身一人渡江北上,于清江浦慈云庵圆寂,世寿62岁。圆寂前留下四句谒语:“本是无生,今亦无死。此是正说,余为魔说”。

玉林琇一生六坐道场,七开法会,扫末世之狂禅,秉如来之正觉,四处弘扬佛法,普度众生。凡听过他说法的人,莫不治被化雨、随根沃润而去。他不恋权贵,不羁于名,虽是顺治皇帝最赏识的禅师,但从不炫耀,顺治赐给他的衣服,他非但没有穿过,甚至连展示都没展示过。他的一生,都是在传播佛法,指引大道。如此一个和尚,不只名重当时,千百年后亦能为人敬重。

图为禅源寺。


三觉禅师的最后一位弘觉禅师,是来自广东的木陈道忞禅师。木陈忞生于1596年,俗姓林。他在憨山德清处受具足戒,曾一度还俗娶妻,后再度出家,曾师从无念深有和尚与圆悟禅师,于1643年住持东南名刹天童寺。他通晓经史,善察言色,好名利,媚权贵。其师无念深有一生简素无欲,不阿王侯,可惜并没能将这些传给木陈忞。

木陈忞最初以明朝孤忠自诩,在崇祯死时写信给朋友“凤阙崩颓于暴雨,悲深麦秀之歌。琼枝谜折于飘风,怨切黍离之叹”。愤慨于群臣堕落,遮蔽圣聪,曾冒杀头的危险作《新蒲绿》,字里行间都是对明朝的思念之情。

然而清军南下之后,木陈忞的天童寺亦受波及,寺院被毁,粮钱被掠,木陈忞不得不四处迁徙,躲避兵灾。更有大批明朝遗民以逃禅为名涌入山门,但他们其实对佛法没什么兴趣,只是将寺庙当成自己失魂落魄的住所,更喝来斥去,贵族老爷范儿十足,只增加了寺庙的负担。

图为天童寺寺内景观。

木陈忞不知道如何去鞭挞和开化他们,但又迫于名声不得不接收他们。寺庙破败,人心惶惶,木陈忞忧心忡忡,却找不到任何改善局势的办法。于是他将一切归罪到因果报应上,“总是因为我辈往昔纵贪嗔呆,恣无明焰,不自净其心之过耳”。

对佛学势威感到焦虑,又不知如何中兴的木陈忞在得到憨璞聪的举荐后踊跃赴京,试图将佛法的兴盛寄托于清廷。为表示自己已经割断了对明朝的感情,他作诗曰“大元于宋岂偏私,兴亡自古有天命”。

进京之后,他对顺治皇帝溜须拍马,阿谀奉承,顺治要独崇朱熹,他赞美顺治英明,“天下将还淳返朴”;顺治以“师荛居”给自己的卧室命名,他称赞顺治虚心坦怀,“使生三代,何难与禹汤并驾?”,他不顾南方汉人争相起兵反清的事实,说四海盼太平,百姓尽归心。更将顺治皇帝称为佛心天子,马屁拍的花团锦簇,机巧百出。

有一段对话记录了木陈忞是如何“传法”的。

上曰:如何是君?木陈忞答曰:当今皇帝万万岁。

上曰:如何是臣?木陈忞答曰:班联拱玉辰。

上曰:如何是君视臣?木陈忞答曰:盖之如天,容之如地。

上曰:如何是臣视君?木陈忞答曰:归仰如日就如云。

他又对顺治说,百姓的苦难都是各自的业报,将所有的混乱与灾难归罪于百姓。又说清朝入关是帮助崇祯皇帝报仇平乱,是为了帮汉人消除内乱,带领汉人走向复兴。这正是顺治急需的论据,顺治因此对他大加赞赏。

顺治明白这个禅师和憨璞聪、玉林琇不同,除了奉承之外再无点墨,但木陈忞所做毕竟是为了弘扬佛法,因此给了他一个弘觉禅师的封号,木陈忞为此欣喜若狂。

1660年,木陈忞离京归山,著《北游集》一部,在书中大肆炫耀自己所受的浩荡皇恩,因而招致南方士林的激烈批判,高僧弘储甚至说他“虽生犹罔生也”。搞笑的是,顺治死后,康熙和雍正都因为他在书中宣扬皇家秘闻而厌憎他,康熙厚道,没做什么,雍正则狠狠打压木陈忞一派。木陈忞八面玲珑,圆滑世故,最终只得了一个两边都不讨好的结局和一个不好的名声。

图为《北游集》。

明觉禅师憨璞聪引导顺治皇帝向佛,并借势光大宗门。大觉禅师玉林琇深传大义,广受爱戴。弘觉禅师木陈忞,虽私节有亏,但对佛法的传播仍是立下了大功,不可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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