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笺谱的最后辉煌

笺谱源于笺。《辞源》解释笺为“小幅而华贵的纸张。”《辞海》称笺是“精美的纸张,供题诗、写信等用。”笺纸在我国源远流长。早在公元六世纪,我国文风昌盛的南北朝时,就有“⋯⋯三台妙迹,龙伸蠖屈之书,五色华笺,河北胶东之纸⋯⋯”的记载。当时,诗赋之文书写于笺纸之上,已在文人笔墨间广泛应用,并因笺纸有五彩花色,而得“花笺”之名。唐代女诗人薛涛名誉川蜀,“与涛唱和者元稹、白居易⋯⋯皆名士,记载凡二十人竞有唱和,涛侨止百花潭,躬撰深红小彩笺,裁书供吟献酬,贤杰时谓之薛涛笺。”可见据史料的记载,笺纸问世距今已有一千多年。随着朝代的变迁,“宋代的花笺已有碧云春树笺、龙凤笺、团花笺、金花笺等。明代花笺的品种增多,图案花纹更趋精致,出现了将各种花笺汇刻成帙的笺谱。”3现代著名历史学家邓之诚先生,在其《五石斋小品》一书中,有专章介绍唐宋元明各朝笺纸。据考,早期笺纸注重实用性,纸上并无考究的装潢与图案。时至明代,彩色套印的发明,“饾版、拱花”技艺的创出,才使笺纸更具观赏性,逐渐形成集诗、书、画、印于一体,极具中国文化特色的手工艺术品。而将印刷精美的笺纸集结成册,称之为笺谱。既可文房清玩欣赏,又是研究、借鉴的珍贵艺术资料。

《文美斋百华诗笺谱》又名《百花诗笺谱》,清张兆祥绘。清宣统三年﹙1911﹚天津文美斋彩色套印本,线装两册。“华”同“花”。《诗·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张兆祥﹙1852—1908﹚,字和庵,天津著名国画家。其幼时家境清贫,性喜作画。师从清朝晚期天津著名画师孟毓梓﹙锈村﹚,深受器重,得其写生决要薪传。并私淑邹小山、恽南田等大家,兼采郎世宁等宫廷画师的西画方法,常赴荷池芍圃为花写照。他纵览百家,淹贯众长,所绘折枝花卉尤为秀丽生动,所作花鸟野逸富贵,并将中国没骨写生画法与西洋采光造型融为一体,奠定“津派国画”的基石,被誉为清末“叶花卉之宗匠”。清末民初,天津居民每以挂有他的画幅为荣,商店里也以挂他的条屏为时髦。当时来天津经商的日本人,很多人购买其画视为珍宝携带回国。当时,由焦书卿掌管的天津文美斋纸局,是天津最有名的纸局,其刊行的文史书籍刻印精美。光绪壬辰﹙1892﹚年,文美斋特延请张兆祥绘制《百花诗笺谱》画稿,后刊布发行风靡全国,成为我国古笺谱的代表作之一。

《文美斋百华诗笺谱》,国家图书馆善本特藏部藏有三部,书号分别是:16218、16219、13625。三部书的尺寸相同,均为框高23.8厘米、宽15.2厘米,四边云纹,均为线装两册。其中16218(下称郑甲本)、16219(下称郑乙本),均为郑振铎先生旧藏捐赠,13625为本馆自行采得﹙下称自采本﹚。虽然这三部书的封面题签均为张祖翼所书“百华诗笺谱光绪丙午中元磊庵”,书的首页都有张祖翼“文美斋诗笺谱”的题字,护页上都印有“宣统三年岁次辛丑五月刊成”的日期,都有张祖翼的序文,但从内容上看,这三部《文美斋百华诗笺谱》的版本却不尽相同。

经笔者对照,郑乙本,两册,每册50叶,均为双面单画对折装订,留空白一面做题字之用,所收花卉笺、花果笺共计一百幅,自采本与之内容一致,只不过先后顺序不同,笺上印章的形状、字体、落款都有差异。

郑甲本,两册,每册25叶,均为双面双画对折装订,也是一百幅笺画。收花卉、花果笺69幅,其中与郑乙本相同的29幅,新增40幅,其余31幅为禽鸟树木、博古器物、写意花卉等笺。这31幅笺中,署名兆祥者,20幅;署名伯安者,3幅;署名劭农者,8幅。伯安者,乃清代画家桂培英之字,工花卉,《友声画人录》有著录。4劭农者,乃清代画家王振声之字,清同治十年﹙1874﹚进士,北通州﹙今北京通州﹚人,由给事中官徽州知府。善书画,承家学,花鸟得华喦逸韵。宣统三年﹙1911)作《梅花读书图》。

从《文美斋百华诗笺谱》的刻印技艺,可追溯到中国笺谱的制作历程。

那笺谱之图,乃刻工按画家为制笺专作之画稿,用刻刀刻于木板之上,再由印工用纸刷印出来,属于版画艺术之中的木刻版画。我国木版印刷术的发展是:先为黑白称之单印、又用单版之上涂朱墨两色称之双印、再将单版之上涂各种各样颜色称之彩印、后又发明分色分版的印刷方法,称之彩色套印,特别是彩色套印中“饾版、拱花”技术的开创,使印刷品的艺术表现力有了极大的提升。所谓“饾版”,就是根据一幅画作设色的深浅浓淡、阴阳向背的不同,分刻成若干块印版,多者可达数十块印版。印刷时色彩由浅入深,由淡至浓,一版一印。由于印版块小且多,犹如饾饤,故称“饾版”。所谓“拱花”,又有素色、彩色二者之分。拱花是依画作雕出所需版块,将印纸施水到一定湿度后敷在刻版之上,再垫上毛毡之类软硬适度的毛织物,用特殊工具适度压印,使画作线条在纸上高低拱起,达到显明突出的视觉效果。素色拱花之纸面无墨无色,所需纹饰尽显,使人惊喜难忘,大有另辟蹊径、别具洞天之感。彩色拱花比素色拱花更为复杂,它可印出三种効果。其一,先以颜色印出器物的轮廓,然后在器物的轮廓内,未施颜色的刻版上拱砑,使所需纹饰微凸而起。其二,是以颜色先印出器物的局部,然后将未着色部位拱砑,形成突起之状。其三,在已印好的图案中,将需突起处拱砑其间,使已印好的线条或色块与拱出的纹饰有机地融为一体。这三种効果,实际上是“拱花”与“饾版”两种技法的结合。它不仅要将所表现的画作拱现于纸上,还要把画作的颜色分色分版,恰到好处的套印在相应的位置,可见难度之大。以“饾版”技艺为核心的彩色套印技术,解放后受到党和政府的高度重视,据荣宝斋老同志回忆:周恩来总理看到用“饾版”技术印制的彩色套印作品,非常高兴。因其所用的各种颜料以水调兑在木刻版上印刷,而不同于机器印刷时所用各种色彩的“油墨”,所以,建国初期荣宝斋将印刷中国绘画的这一整套复杂过程——“饾版”技术起了个新名,叫作“木版水印”,一直传承至今。以至人们现今大多只知“木版水印”,而不知“饾版”是其旧名。

现存笺谱最早刻本,乃明天启六年(1626)金陵吴发祥所刻《萝轩变古笺谱》。此书全帙分上、下两册,图178幅,其中飞白、雕玉均为拱花版,诗画部分少数水墨,其余均为彩色套印。是书写形工致,色调和谐,镌刻劲巧,足资珍贵。其后,明崇祯十七年(1644),胡正言在南京刻印《十竹斋笺谱》。此书不但彩色套印,还将“饾版、拱花”之术发展的日臻完善。其图版印制的精工富丽、含蓄隽永,是我国古代印刷技术的最高成就。清代自嘉庆、道光以后,外患频起、官场腐败、农业经济滑坡、民不聊生,加之西洋印刷术的进入,制笺虽有临古题材与人物、竹兰之作,但渐呈颓衰之势、零落不堪。光绪以后,由于文人作画入笺,取代了作坊俚俗劣品;刻印高手众多,风格细腻流畅,用色匀称妍雅;店家选用上好的宣纸印制笺谱,制笺之风再盛,形成了名画、名店、名刻、名印的四绝赞誉,笺作达到精美绝伦的程度。

作为笺谱制作的首要工序——绘制,清末桐城派名士张祖翼在《文美斋百华诗笺谱》序中,对张兆祥的画技给予了高度赞誉:“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以形求。故世之评画者以神韵为上,迹象次之。然神韵、迹象缺一不可。古今工花卉者,不可胜数。至我朝,恽南田先生出以工笔写生,花之精神与画之状态,皆栩栩欲活,可谓极艺林只能事矣。自是而后,术如恽先生之生香活色,戛戛其难之。析津张和庵先生精六法,尤工折枝花卉,海内赏鉴家莫不许为南田后身。”在《文美斋百华诗笺谱》的张氏百余幅画作中,只见各种花卉,绘制的姹紫嫣红百花争艳,繁茂的果实枝叶更是栩栩如生,可谓篇篇神采、幅幅体真。然而笺谱的制作,是绘、刻、印处于分工状态的,要使画稿成为化一为千百的复制品,只有集绘、刻、印三者之精妙,才可成为完美的艺术作品。明人李克恭指出:“饾板有三难,画须大雅,又入时眸,为其中第一义。其次则镌忌剽轻,尤嫌痴钝,易失本稿之神。又次则印拒成法,不悟心裁,恐损天然之韵。去此三疵,备乎众美,而后大巧出焉。至于镌手,亦必刀头巨眼,指节灵通。一丝半发,全依削鐻之神,得心应手,曲尽斫轮之妙,乃俾从事。至于印手,更有难言。夫杉杙援肤,考工之不载。胶清彩液,巧绘之难施。而若干也,乃能重轻忌匠,开生面于涛笺;变化疑神,夺仙标于宰笔。玩兹幻相,允足乱真。并前二美,合成三绝。”7这就明确地指出了绘、刻、印三者之间的关系,而作品的成功缺一不可。他特别把印的技术提到重要的位置,因为在刷印时,要把各个版块对准牢固,纸张湿度得宜,研究色彩浓淡与先后次序,掌握颜色水份等技术。而在印刷过程中,只有反复实践,达至熟能生巧,十指灵通,重轻匠忌,心领神会,才能“允足乱真”。

《文美斋百华诗笺谱》中,作品线条粗细适度、且能曲直,木刻气味浓重,色彩端庄纯正,无论是花卉禽鸟,还是清玩博古,刀锋精细,浓厚有力,简炼精粹,富有质感,耐人寻味。正是“颛精集雅,删诗而作绘事,点缀生情,触景而摹简端。雅镂极巧,尺幅尽月露风云之态,连篇备禽虫花卉之名。⋯⋯少许丹青,尽是匠心锦绣,若干曲折,却非依样葫芦。”这虽是对《萝轩变古笺谱》的赞叹,但也是《文美斋百华诗笺谱》对前人技艺继承的体现。

被郑振铎先生称为“旷古无伦”的《十竹斋笺谱》中,素色与彩色拱花术被大量运用,使之成为印刷绝妙的不朽之作。然而《文美斋百华诗笺谱》,秉承前人技艺,再现拱花之特色。在郑甲本中的海天旭日、梨花、大圣行云等图,不但运用细腻的刀法,刻出栩栩如生的景物,还采用彩色拱花印法,将旭日出海的金光万丈,大圣行云中的蓝云滚滚,梨花之蕾的娇黄之态,表现的活灵活现。而金龙戏水、博古器物、香炉烟袅等图,不但图案套印准确,而那波浪翻滚之海水,鼎彝表面之纹饰,香炉上空之烟缕许许,都通过彩色或素色的拱花印法,生动地再现于纸上,令人叹为观止。在郑乙本中,“玉兰”、“水仙”二图,堪称晚清笺谱中之佳作。其秀丽生动,诗意盎然的画面,尽显张兆祥的折枝花卉之长与设色姸雅、备极工致之功。可见,只有画作与刻工用“刀头巨眼,指节灵通”的高超技法,将画作的神貌,忠实再现于木版之上;印时,又“不拘成法”,“有悟心裁”,才能获得“天然之韵”的艺术作品。

通过比照分析,国图馆藏善本这三部藏品中,同一作品还是有所差异。因一片刻板,刷印三百次左右,版上线条就将磨损,反映到纸面上,图案线条逐渐变得粗厚,直至最终印出的图案或文字漫漶不清。以“玉兰”图为例,从花蕾绒毛、叶面纹路、版面框线等方方面面对照,印制时间应是郑乙本为先,自采本其次,郑甲本最后。而同一作品,在笺谱中的页面位置也不相同。定是先刻有云纹版框,再按画稿另刻其版,进行套印,所以画面可在页面不同位置。据三部藏品统计,署名张兆祥之花卉画作,剔除重复,决不止于百幅,而达到一百四十幅。史称:张兆祥完成《文美斋百华诗笺谱》画作之后,又作画数十幅,也制为信笺,都为津人当作画谱珍藏并临摹,而最后印制的郑甲本恰好证明了此事。郑甲本应是对张的画作进行了重新整合,并吸收他人画作,再刊印发行,这才出现了张氏的四十幅新作。而郑甲本的画作已不拘限于花卉、花果类,三分之一的画作涉及其他领域,所以,将郑甲本称为《文美斋笺谱》似为更好。

纵观《文美斋百华诗笺谱》,可称绘、刻、印三者具佳,它继承了《萝轩变古笺谱》、《十竹斋笺谱》高超的“饾板、拱花”技艺。然而《萝轩变古笺谱》、《十竹斋笺谱》产生于明代,那个时代人们追求着平稳、安逸的生活,因而“他们气魄小,只知道追求安乐而恬静的生活;⋯⋯他们处处要小,但必须精致,必须完美。”《文美斋百华诗笺谱》不但拥有南派笺谱的纤巧玲珑,将原画稿的神韵、情趣尽显,恰好体现原画稿画面的神采艳丽,还大胆的有所突破。它把北方,特别是将拥有浓厚的天津地方浓彩重墨之特色突出,使画稿的没骨画技得以充分展示。笺谱图中这样的花卉恢宏大气、栩栩如生、惊艳夺目。为表现花朵的鲜嫩和枝叶的秀润,印刷上充分利用彩晕墨化的特性,使以绝对的忠于原作,还要达到以假乱真的“饾板”技艺,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为此目的,笺谱制作在描摹、刻板和上色印刷之时,对原作亦步亦趋,忌出半点差错。“拱花”技艺在《文美斋百华诗笺谱》中,不仅使用素色拱花方法,来衬托行云、流水,还采用彩色拱花方法,来展现禽鸟的羽毛、花草的茎络,器物与水流的纹饰,使素色、彩色两种拱花方法交相辉映,忠实于中国传统印刷技艺,并使之发扬光大。

由此可见,《文美斋百华诗笺谱》是画家精心制稿,刻工印人秉承画意创造的优秀作品,断非匠人的粗制滥造;谱中画风既有南方徽派细腻柔和,又见北方版画气势宏大,尤显天津版画色彩艳丽之特色。这里要特别感谢郑振铎先生,正是由于他的藏品无偿捐赠给国家图书馆,使其与馆藏《十竹斋笺谱》等各种版本构成比较完整的笺谱收藏。

由于时代的变迁,历史的发展,制笺之业日见凋零。清帝逊位,“民国肇建,文人学士荟萃旧京,文酒之会无虚日,每喜自印诗笺。⋯⋯惜仅供文士赏玩,未能施之他用。”笺纸兴盛只是迴光返照之一时,随着工商业的发展,西方列强侵入中国的加剧,咏诗作词,已不再是时尚,集笺制谱更成绝迹,《文美斋百华诗笺谱》就成为中国古笺谱的最后辉煌。

进入现代社会,现代文化的先驱们看到了《文美斋百华诗笺谱》所具有得中国传统文化艺术价值。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热衷收集中国古代版画的郑振铎先生,慧眼识宝,不但自己收藏了《文美斋百华诗笺谱》,还另购一部此书,赠与有同好的鲁迅先生,鲁迅先生见之非常高兴,并复信致谢。以至后来二位先生为免我传统文化的失传,而集笺刻制出版了《北平笺谱》。时至今日,我之国力日益强大,传统文化更应弘扬。我们相信﹕随着岁月的流逝,《文美斋百华诗笺谱》的文化内涵必将更加厚重,其艺术价值也必将更显炫耀夺目,它永远是我国版画史上的一颗璀灿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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