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期」为什么王庭筠《幽竹枯槎图》不在米芾之下?

【编者按《幽竹枯槎图》是金代书画家王庭筠创作的纸本水墨画,现收藏于日本京都藤井有邻馆。此画取老树一段、竹枝数节,画面简洁疏朗,笔致洒脱,寥寥数笔,或浓或淡,或干或湿,随意自如。

王庭筠的《幽竹枯槎图》,绢本,38.1x117.7cm(全幅),墨笔,日本京都藤井齐成会藏。

在传统观念中,两宋代表着汉文化的正统,同时期的金(1115-1234年)则属于异族。但值得注意的是,金在全盛时期灭了北宋,将在中都(今北京)的行政中心迁到了北宋的首都汴梁(今开封),改称汴京。拥有准水、秦岭以北,西夏、吐蕃以东的大部分原来属于北宋的汉文化繁荣的疆域。另外,金朝统治者在尚武的同时非常崇文,所以金代的文化虽然未及宋朝的繁荣,但也自有树立。产生了王若虚、刘因、元好问这样的文人学者,也有赵秉文、王庭筠、任询这样的书画家足以垂名后世。由于正统观念等原因,金代的书画作品存世寥寥,而也正是寥寥无几,反而弥足珍贵。

王庭筠像

王庭筠(1151-1202年),字子端,号雪溪翁、黄华老人。盖州熊岳(今辽宁盖州市熊岳县)人。父王遵古,“正隆五年进士,仕为中大夫、翰林直学士,文行兼备,潜心伊洛之学。”(元好问《王黄华墓碑》)外祖父为左相张浩,据《金图经》载,“亮(完颜亮)欲都燕,遣画工写京师官室制度,阔狭修短,尽以授之左相张浩辈,按图修之”,则张浩曾参与中都的文化建设。舅父张汝霖曾任秘书郎,擅长书画鉴定。王庭筠出生在这样的官宦文化之家,“生未期,视书,识十七字,六岁闻父兄通书,能通大义。七岁学诗。十一岁赋全题。读书五行俱下,日记五千余言。"(元好问《王黄华墓碑》)早慧的他大定十六年(1176)26岁即登进士第,随后任恩州军事判官,有政声。明昌元年(1190)四月,召试馆职,官至翰林修撰。受命与舅父张汝霖一起品第秘府所藏法书名画,入品者凡五百五十卷。又集所见书法墨迹,摹刻《雪溪堂帖》十卷。

金章宗承安元年(1196),王庭筠所荐举的赵秉文上书论宰相胥持国当罢,惹怒章宗,因为赵秉文之前曾与王庭筠私下议论此事,王庭筠亦受牵连入狱,出狱后降为郑州防御判官。泰和元年(1201)复官翰林修撰,次年去世。章宗赋诗哀挽,诗前小引有云“今兹云亡,玉堂东观无复斯人矣。”王庭筠生有三子三女,三个儿子皆早亡,遂以弟庭淡次子万庆(一作曼庆)为后,王万庆也擅长文章字画,能世其家。

王庭筠跋米芾《研山铭》

王庭筠文章书画兼擅长,赵秉文称其“郑虔三绝画诗书”,冯璧称之“诗名摩诘画绝世,人品右军书人神”。元好间于其诗文称“百年文章公主盟”,在《王黄华墓碑》中又说:“至于笔墨游戏,则山水有入品之妙,墨竹殆天机所到,文湖州以下不论也。”较早关于其书画的品评,都称其书法学习米芾,胸次超迈亦似之。如:

王庭筠字子端,号黄华老人。辽东人。大定中进士,官至翰林修撰。善山水古木竹石,上逼古人。论者谓胸次不在米元章下。尤善草书。子曼庆。(元代夏文彦《图绘宝鉴》)

王庭筠字子端,号黄华老人。辽东盖州人。举进士第,官至翰林修撰。仪观秀伟善谈吐。书法宋米芾。论者谓胸次不在芾下。(元代陶宗仪《书史会要》)

有意思的是,历代上的评点小传往往陈陈相因,有如口耳相传的话语,渐久则或失真。后来便有了王庭筠是米带外甥的说法。当代王登科先生《王庭筠散考》曾考证其非,并指出误传的源头是明代解缙《书学传授》中的“庭筠,南官之甥”。米芾(1051-1117)与王庭筠生年前后相隔正好百年,外甥云云,自应是作俑者信口的戏说。

王庭筠跋李山《风雪杉松图》

历来的书画著录中王庭筠的作品也还时有见到,但到了今天,能见到的书画墨迹只有三件,分别是:《幽竹枯槎图》《跋李山〈风雪杉松图〉》、《跋米芾〈研山铭〉》。其中画只有《幽竹枯槎图》这一件。

王庭筠自题《幽竹枯槎图》

《幽竹枯槎图》纵38厘米,横17厘米,纸本水墨。日本京都藤井有邻馆藏。据张珩批校《故宫已佚书籍书画目录四种》,认定为“溥仪在天津时卖出之物”。图中绘幽竹一枝、枯槎一节。卷末大字行书自识:“黄华山真隐,一行涉世,便觉俗状可憎。时拈禿笔作幽竹枯槎,以自料理耳。”卷后有元代人鲜于枢、赵孟頫、袁桷、汤垕、龚璛、康里巎巎、班惟志等多人题跋。

北宋苏轼以笔墨游戏衍为文人画,向风景慕者不乏其人,王庭筠所作即是。文人画的一个最重要的特征就是以书法的用笔作画,追求笔墨本身的趣味,而于描绘对象不拘泥于物形,而只取其神似——这实际上也是对宋代画院注重写实的正宗画风的一种有意摆脱。《幽竹枯槎图》中的竹子劲健爽利,枯木槎牙苍老,青藤蔓衍缠绕,只在用笔的迅振、颤动,墨色的浓淡、疏密中尽展神采。也就是说王庭筠此画纯是写出而非画出,以书作画。而当观者被作品所表现的苍老倔强、爽劲振拔的精神摄住心魂时,连他精彩的笔墨技法都会忽略了。鲜于枢在他的题跋里就对此表现了敬意:

右黄华先生《幽竹枯槎图》并自题真迹。窃尝谓古之善书者必善画。盖书画同一关捩,未有能此而不能彼者也。然鲜能并行于世者,为其所长掩之耳。如晋之二王、唐之薛稷及近代苏氏父子辈,是以书掩其画者也。郑虔、郭忠恕、李公麟、文同辈,是以画掩其书者也。唯米元章书画皆精致,并传于世,元章之后,黄华先生一人而已。详观此卷,画中有书,书中有画,天真烂熳,元气淋漓,对之嗒然,不复知有笔矣。二百年无此作也。古人名画作少至能荡涤人骨髓,作新人心目。拔污浊之中,置之风尘之表,使之飘然欲仙者,岂可与之同日而语哉?大德四年上已后三日,晚进渔阳鲜于枢谨跋。

相比较而言,画中的枯木占据的画面较大,应该算是主要部分。而王庭筠更以画竹闻名于世,元好问称其“墨竹殆天机所到,文湖州以下不论也”。元代李行述的《竹谱详录》是画史上对画竹研究概括最翔实的一本著作,在书的开始李行述记述了他从王万庆(淡游)学画竹,从而认识研究王庭筠画竹的过程:

余昔见人画竹,尝从旁窥其笔法,始若可喜,旋觉不类。辄叹息舍去不欲观之矣,如是者凡数十辈,后得淡游先生所画迥然不同,遂愿学焉。已而溯求其源。淡游本学于乃翁黄华老人。老人学文湖州。是时初闻湖州之名,二老遗墨皆未之见。后从乔仲山秘书观黄华横幅。一枝数叶。倚石苍苍。疑淡游差不逮也。甚欲取以为法而无自得之。或云黄华虽宗文。每灯下照竹枝横影写真,宜异乎常人之为者。淡游特括读父书而已,不必学也……黄华诚有取乎此(指文同),而照影之语未详……

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王庭筠曾经“灯下照竹枝横影写真”,说明他有过写生的过程——写生是宋人绘画的一个优良传统。另一个是王庭筠深会于文同而有得。就今天所能看到的作品而言,文同的《墨竹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和王庭筠《幽竹枯槎图》在竹子的疏密布局上有所不同,而笔法风神则大体相似。文人画虽云墨戏,而往往有独到的精妙,这幅《幽竹枯槎图》的构图极为卓绝,向来画枯木幽竹者几乎都是写其全貌,甚至将全貌只作为整体画面中的一小部分。而这幅画却将竹木拦腰截断,只取其中一段,令观者窥一斑而想见其全貌。构思奇特,在古代画史上未见第二例。这幅作品虽以画为主,而卷末的书法也极为醒目。题句寄托了作者高古的襟抱,书法则出自米芾。元好问云:“世之书法皆师二王,鲁直、元章号为得法,元章得其气,鲁直得其韵。气之胜者,失之奋迅,韵之胜者,流为柔媚。而公则得之于气韵之间。”王庭筠的书法和黄庭坚攀不上关系,和米芾相比,虽然超逸不足,但能避免米芾欹侧跳荡的毛病,沉稳平正,自具品格。与他自己的《跋李山〈风雪杉松图〉》相比,也更加持重。可以判断《幽竹枯槎图》作于《跋李山〈风雪杉松图〉》之后。鲜于枢、赵孟頫、康里巎巎这些书法大家都对这幅作品表示了敬意。康里巎巎特别提到王庭筠的书法:

黄华先生人品书画莫不精妙。是以卿士大夫用宝藏珍玩之。今观此卷使人情思酒然。于戏,安得一梦见之与之论书哉。

王庭筠自题《幽竹枯槎图》(局部)

这幅作品后后面的题跋中有元代汤垕的一段文字,可以想见其观赏时的赞不绝口、爱不释手:

……黄华王先生文章字画之余,留心墨戏。得誉于明昌大定之间。此《幽竹枯槎图》迹简意古,文雄字逸,可与古作者并驱争先。夫一时寄与之具,百世而下见其断缣遗楮,使人景慕而爱尚,可谓能事者矣。东楚汤垕手不忍置,赞曰:胸次磊落兮下笔有神,书画同致兮罄露天真。维兹古木令相友修筠,信手幻化今吆嗟逡巡。一时之寓今百世之珍,卷舒怀想兮如见其人。(汤垕)

这件作品给汤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幽竹枯槎图》最早见诸著录的就是汤垕《古今画鉴》:

王庭筠字子端。画枯木竹石山水往往见之。独京口石民瞻家《幽竹枯槎图》、武陵刘进甫家《山水林秋晚图》上逼古人,胸次不在元章之下也。

王庭筠自题《幽竹枯槎图》(局部)

从中我们也可以得知,这件作品在元代时藏于石民瞻家。石民瞻号汾亭,镇江人,由宋入元,好书画,结交名人甚多,如刘过、仇远、朱德润等,今上海博物馆尚存赵孟頫致其书札数封。所以,这件王庭筠的作品后面就无怪乎有那么多的名人题跋,是他使自己的藏品众宝汇集、锦上添花了。(本文作者赵庚华,原载《中华书画家》第4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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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司马平邦 | 责任编辑:龍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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