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杜黄裳和唐宪宗在一次谈话过程中,深刻检讨了德宗时期的藩镇政策。
杜黄裳以为德宗年代“务为姑息,不生除节帅”,陛下“必欲振举纲纪,以稍以法度裁制藩镇,则天下可得而理也”,现在到了调整政策的关键时刻了,宪宗“深以为然”。
这位杜黄裳其实是以前“二王八司马”集团里韦执谊的岳父大人,年纪很大官位却一直上不去,直到女婿在顺宗时候当上了宰相才被提拔上来。我们知道宪宗是非常憎恶“二王”这个小集团的,一上台把这群人都赶出了朝廷,但是杜黄裳却被保留了下来而且当上了宰相。
一是这位老杜虽然是借助女婿之力上位但并没有就此失去政治操守跟着女婿胡搞,二是他的很多政治理念恰合宪宗心意,所以就成为元和初期一位非常重要的宰相,他的很多建议对宪宗都产生了重要影响。由此也可以看出宪宗的用人气度的确不一般,实事求是不意气用事。
就在元和元年(806年)西川讨刘辟战事正在进行的时候,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师古死了,他的异母弟弟李师道接班做了新的节度使,杜黄裳又建议宪宗乘机收回平卢节度使之权,但宪宗显然要稳妥得多,认为西川战役还没有结束,此时不可轻举妄动,因而还是承认了平卢方面的这次自相传承。
元和二年(807年)正月老相杜佑致仕、杜黄裳外任的同时,新的一批宰相登堂入室,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李吉甫。李吉甫是名门之后,其父李栖筠是代宗时候的御史大夫也为一代名臣,门荫入仕不久27岁李吉甫就做到了太常博士,后来由于和当时的宰相陆贽政见分歧性格不合,长期被外放于地方长达十五年。
但也正是这十五年在外的历练,让如今的李吉甫更加成熟更加懂得地方事务的真实情况。在入相之时,李吉甫又推荐了自己极为看重的户部侍郎武元衡,李吉甫、武元衡都是当时著名的对藩镇强硬主战派。
这样,在元和二年,宪宗就组建了一套和自己理念高度吻合的得力班底。对于其他人才宪宗也格外留意,看到当时的盩至尉、集贤校理白居易写了百余篇乐府诗对政局和社会深刻检讨讽刺,宪宗非但没有加罪白居易妄议中央,而是“风而悦之,召入翰林为学士”。
在朝廷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成德节度使第一个撞到了枪口之上。这次还是由于节度使王士真(前节度使王武俊之子)于元和四年(809年)死了,儿子王承宗要继位。这个本来就是“河朔故事”在以前不会有什么疑议,照程序走一下就是了。
但这一次情况不同,宪宗此时已经下定决心和河朔藩镇正式翻脸,否决了成德的权力交接,正式开战。但是,宪宗的这一仗还是犯下了严重失误,不知是没有物色到更合适的将领还是对将领们不信任,宪宗竟然将军事指挥大权交给了自己的贴身宦官吐突承璀,任命承璀为“左右神策行营兵马使、招讨处置使”。
白居易等人认为从来没有过太监能当将军的,“臣恐四方闻之必轻朝廷,四夷闻之必笑中国”,但是宪宗也很固执,坚决要承璀统帅,只是给大家一个面子,把承璀的头衔由“处置使”改成“宣慰使”。
这一仗打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一年多毫无进展,好在宪宗这个人跟他爷爷德宗比起来比较务实不蛮干,一看没有达到预期目标就于元和五年(810年)七月主动撤出战局,不蛮干硬撑。大军回来以后,统帅吐突承璀竟然没有被追究战事不利的责任,还是继续担任中尉使,“群臣争以为言”,宪宗最终迫于压力暂时将承璀降职为军器使,避避风头。对于宦官的过度信赖袒护,也是宪宗的一个重大特点。
和成德的这一战没有取得成功,除了宦官吐突承璀的指挥不利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同为河朔三镇的魏博节度使田季安从中捣鬼,名义上协助中央讨伐成德,却迁延不进并且暗通款曲。
我们都知道这几十年来魏博在河北的实力地位,没有魏博的配合要想取得削藩的成功几乎不太可能,魏博本身就是最大的强藩。但是,恰恰此时事情开始发生了重大转机,魏博自身出现严重分裂。
还得先回忆一下魏博的历史,枭雄田承嗣死的时候,把位置传给了侄子田悦,田悦可以说是很好地继承了田承嗣的事业,也算是一代枭雄。但是兴元元年(784年)田承嗣的亲儿子田绪暗杀掉了堂哥田悦,自己当上了节度使,后来事实也证明老江湖田承嗣眼光是没有错的,之所以传给侄子没有传给儿子是有他的道理所在,这个儿子田绪的水平就远不及他堂兄田悦,酒色无度生活奢靡很快就在33岁的年纪暴卒。
德宗时期姑息藩镇,不惜下嫁公主以求联姻。贞元初期唐室嘉诚公主嫁给了田绪,魏博的田绪就成了李家的驸马,嘉诚公主自己没有儿子而是收养了田绪的幼子田季安为养子。
在田绪暴卒之后,15岁的田季安由于是唐公主的养子,地位尊贵,得以以幼子的身份接班当上了魏博节度使。以朝廷的本意,有下嫁的公主居于其间,地方藩镇和皇室结为一家,希望能慢慢化解双方的敌意。
但是不幸的是嘉诚公主于元和初年病逝了,失去管教的田季安“遂颇自恣,击鞠、从禽色之娱”,而这时魏博内部的局势很快就形成了统派、独派和不统不独维持现状派。
在本土势力的主导之下,田季安娶了另一藩镇兵马使元谊的女儿田元氏,这样朝廷当年的公主和亲政策就完全破产,魏博又恢复了和中央离心的趋势,这也就是元和初在对成德作战中,魏博虚与委蛇的真实原因。
好在不久田季安也于元和七年(812年)暴卒了,比他爸还年轻一岁32岁。田季安死了之后,老婆田元氏独揽大权,立11岁的儿子田怀谏接任节度使,但是这母子二人都过于年轻,,没有hold住大局的实力,很快魏博将士们就将对田季安执政这些年的一些残忍粗暴、杀戮无度行为之怨气发泄在了田怀谏母子身上,发动了兵变,拥立了另一田姓将领“以武艺信厚为众所服”的田兴。
田兴是魏博著名的统派,因而一上台就宣布取消“独立”归顺中央,而且这位田兴是真心拥护中央绝非虚情假意行缓兵之计。此时,朝廷得知这一消息大为吃惊,宰相李吉甫和李绛两人观点分歧,李吉甫认为魏博祸起萧墙“此时不击,他日岂易轻取”主张出兵接管魏博,但是李绛主张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非但不应该出兵而是要重赏,树立一个良好的榜样,显示朝廷的宽宏大量以期其它各镇效仿。
宪宗最终接纳了李绛的意见,“出内库钱百五十万缗犒军”,田兴(赐名田弘正)感激涕零,士众无不欢欣鼓舞。魏博的归顺大大扭转了河北的形势,自安史之乱以来河北诸藩镇联手应付中央的局面,如今随着魏博的反正就告一段落,中央看到了击垮河北强藩的曙光。
然而事情也并没有就此一帆风顺,就在河北出现重大转机的时候,南边淮西又出现了新情况。元和九年(814年)闰八月淮西节度使吴少阳死了,儿子吴元济偷偷摸摸接班,等朝廷发现了以后,李吉甫坚决主张及时制止吴元济的私下行为,不惜武力解决。
天不假年,两个月之后这位强硬的主战派宰相57岁的李吉甫就去世了,宪宗伤悼不已,追赠司空。好在这个时候另一名宰相、当年李吉甫极力推荐的武元衡继续了李吉甫的强硬政策。
武元衡同样出身名门,曾祖父武载德是武则天的堂兄弟,所以武元衡也就是女皇的曾侄孙。当然武元衡不是靠着这层关系出名上位,建中四年(784年)26岁科举中进士,还是榜首,相当于后世的状元。后任华原县令。
德宗一直都十分欣赏武元衡的才华和人品,曾经一年之内连续提拔三级,并认为“元衡真宰相器”,贞元末任御史中丞。顺宗时期“二王”集团得势,也想拉拢武元衡,而武元衡并不看好这个玩弄权术的小集团,认为他们成不了什么气候,因而加以拒绝。
宪宗即位,武元衡调任户部侍郎,第二年就在李吉甫推荐之下担任宰相,时年49岁。很快,由于平定刘辟叛乱的高崇文只是一介武夫,根本不会治理地方,宪宗就委任武元衡以同平章事的职务兼剑南节度使,相当于国务院副总理兼四川省委书记,将重建西南的重任交给武元衡。武元衡治蜀七年,政绩斐然。
武元衡可谓是大唐历史上最有气质的男神级宰相,“雅性庄重,然淡于接物”。武元衡的涵养好到什么程度,据记载刚到剑南巴蜀的时候,在接风酒会上,当地官员杨嗣按照巴蜀的风俗拼命向新上司敬酒,元衡很客气地表示自己不太会喝酒婉言拒绝,但这位杨嗣老兄不知道是喝高了还是想给新上司一个下马威,竟然把酒洒在了武元衡身上,还说不会喝那就给你洗个澡吧,满场皆惊。
武元衡没有说话,微微一笑,出去换了一身衣服回来重新入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其儒雅风度全场震服,而且之后也没有在工作中为难这位杨嗣,让大家领教了武宰相不同于凡人的胸襟。
元和八年(813年),武元衡被召回京继续担任宰相。李吉甫去世之后,武元衡就成为朝中最坚决的对藩镇主战派,全面主持对淮西的战役,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
元和十年(815年)六月初三凌晨,天还没有亮,长安城一片寂静,武元衡如同往常一般从家里出发前去早朝,骑马刚出靖安坊东门,突然黑暗中传来一声“灭烛”,侍卫手中的灯笼应声熄灭,前导卫士大喝“何人”,瞬间暗箭齐飞卫士身亡。
事发突然,未等武元衡有所反应,有黑影从树上跳落,一根大棍砸向大腿,元衡落马,然后被黑影骑马拖行而去。等到大家蜂拥赶到之时,点燃灯笼再看“元衡已踣于血中……”,大唐宰相被刺客暗杀于街头。
其实前一晚,武元衡好像已经预感到什么,工作处理完毕还作诗一首“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夜深了,白天的喧嚣暂时安静下来,只有池台上的清亮月光,明天日出时应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吧。
许多文学作品都反映了那个时期藩镇豢养杀手的浓厚风气,留下诸如身怀绝技的聂隐娘、红线女这样的经典刺客形象。大唐宰相武元衡被刺于街头,更是藩镇所行恐怖主义行动的典型,所谓“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见”。但是从另一方面看,恐怖行为也就成为了已经处于劣势的老一代藩镇势力的孤注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