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照槛水绕廊，舞雩归咏春风香。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蹉跎莫遣韶光老，人生唯有读书好。读书之乐乐何如？绿满窗前草不除。”这首诗是《四时读书乐》的第一首，作者为元末明初学者翁森，多年以前曾风靡天下。然而，由于翁森终生穷居山谷，无赫赫之名，以至于有人将著作权系于朱子名下。这恰恰说明，这组诗已现圣人气象。

翁森生于宋理宗宝祐三年，南宋灭亡时二十五岁。蒙元废除了科举制度，读书人失去仕进之路，陷入“九儒十丐”的窘境。而正是在这一时期，翁森居然在台州办起了著名的安洲书院，先后从学者达八百馀人。据说，安洲书院的学生“其容肃然，其气充然”，“弦诵之声隐隐若金石然”。在一个读书无用的时代，什么是他们求知的动力？答案或许要从《四时读书乐》中寻找。

四时即四季，是温带文明最基本的时间秩序。一个民族或许尚无精确的历法，但是一定不会缺乏对春夏秋冬物候变迁的敏感。新朝的皇帝可以改变年号和历法，但却无法干预四季的轮回。在四季与阅读之间建立联系，恰恰为阅读赋予了一种纯粹性和超越性：就像四季独立于世俗权力之外一样，阅读也可以只为了它本身。

当阅读不再功利，读者就获得了一种更加冷静与细腻的眼光，在阅读文字之外，也去阅读四季流转的细节。如诗中所写：春天，我从落花与涟漪中阅读自然的纹理；夏天，树上的鸣蝉与我的吟诵交相应和；秋天，我听见前庭霜叶凋落的声音；冬天，大雪压庐，我的书斋烛焰跳动，四壁布满繁复的光影。这些是自然的风景，也是读者精神世界的风景——这样的风景，只属于最虔诚的读者。

在四季的风景中，我体会到了阅读的乐趣。这种乐趣玄之又玄，我无法用言语直接表达，只能继续把风景指给你看：庭草不除，绿满窗前，你看到一片盎然生意，这就是阅读的乐趣；瑶琴一曲，如沐熏风，你从内到外一阵熨帖，这就是阅读的乐趣；夜半玩月，霜天高远，你的心境被月光洗涤，表里澄澈，这就是阅读的乐趣；雪地寒天，梅花点点，你看到荒芜中的生命，从而证悟天地之心，这就是阅读的乐趣。

阅读不但让我们看到风景，还让我们看到了我们自身。“木落水尽千崖枯，迥然吾亦见真吾。”当繁华落尽，万物呈现出它们本来的面貌，我忽然发现，真实的自我原来就在那里，与四壁的图书一起，如四季般永恒。年幼的皇帝消失在崖山的海波中，马背上的野蛮人主宰天下，然而中国依然是中国，只要我还在阅读，只要我的孩子还在阅读。

十三世纪末，当读书的世俗功用完全消失，翁森与八百多位读书人一起，坚守着阅读的本义。翁森觉得很幸福，所以写下《四时读书乐》。

他想把他的幸福告诉每一个人。

- 全文完 -

作者介绍

李萌昀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副教授、副院长，从事中国古代小说史、明清文学与文化研究，著有《旅行故事：空间经验与文学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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