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闯荡江湖

57、文庙

庄稼汉跑远了，那些小二店家却都用恶狠狠的眼睛盯着司马俊，好像你欠了他们七八百两银子。司马俊本想在此歇息片刻，买些吃喝，如今断了念头，离开酒肆，来到路上，遇上一位骑马的大汉，便道：“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大汉背着刀，一看就是个爽朗的江湖人，听了司马俊此问，诧异的道：“你说什么？”

“我糊里糊涂来到这里，早已迷路，所以不知身在何方，请好汉不要见怪。”司马俊作揖道。

“原来如此，这里是柳州地界，前面八十里外可到柳州府。小哥是要去哪里？”大汉好心肠的问。

“啊，广西柳州？”司马俊吓了一跳。

大汉笑道：“不错，天底下还有哪个柳州呢？”

“多谢好汉，祝好汉一路顺风。”司马俊又作揖答谢。

大汉马上抱拳，笑笑，腿肚子一夹胯下骏马，就飞奔向柳州府方向远去了，也是方才庄稼汉和小偷前去的方向。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柳州是个只在书本里听说过的地名，司马俊心想师父吕洞宾要自己来到这样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所在，是有何用意呢？柳州要说特别，那么便是它的文庙，兴建于贞观年间，后来由一代文豪柳宗元复建，位于驾鹤山侧，灯台山下，柳江岸边，与柳侯祠隔江相望。所谓文庙，就是纪念至圣先师孔子的祠庙建筑。既然到了柳州，自然该去看看文庙，游览一下柳侯祠。司马俊便也沿路而行，他脚步不快，走的轻松，你便是紧盯着他看，也只是一个辛苦赶路的普通人，但是你若隔一会儿再看他，便会觉得讶异，此人走的不快不慢，却怎么比骑马的还要走的远些？

司马俊一路行去，呼吸着世间尘俗气，只觉得熟悉亲切，偶尔有车马走过，风中便似乎有淡淡的胭脂气，那车马中是谁？南方的荒野和北方颇为不同，北方的荒野就是荒凉的戈壁，极少能看到树木流水，南方的荒野只不过是没有人耕种居住的地方而已，到处也是绿水青山树木茂盛，仿佛北方刻意经营的园林。走不过十里路，路边就有了庄稼地，有健壮的男子在田地里劳作，有少年男女还不知男女之防，在劳作间隙嬉闹。司马俊放慢了脚步，真正闲庭信步，看这人间景象，心中似乎欢喜，又似乎有些羡慕。十年仙山独居，他习惯了寂寞，人间的热闹，他会习惯的保持距离，有一点距离，多一点美感，这是他的逻辑。

黄昏时，司马俊在路上撞见了那个追贼的庄稼汉，还累的躺在地上没有爬起来。

“没有追上？”司马俊蹲在他身边，小心的问。

庄稼汉一脸的欲哭无泪，眨着眼睛，说不出话。

司马俊扶他坐起来，拿了装满水的葫芦给汉子喝。庄稼汉跑了太远太急，若是有一点盐混在水里会更好。但是有水喝，对于庄稼汉来说已经极好了，他一口气就喝光了一葫芦水。不过没关系，这里处处都有河流溪水，那是老天爷赏赐的，不要一分钱。

“你到底丢了多少钱？”司马俊又问。

庄稼汉擦了擦嘴，道：“公子误会了，不是钱，是盐。”

“盐？”司马俊以为自己听错了，盐一直是官家经营，官府定价，他记得汉中府和扬州的盐价都是一文钱一斤，穷人也都买得起。那汉子包裹不大，能有多少盐，至于如此拼命。

“唉，公子有所不知。”原来庄稼汉是柳州府陈家村的人，叫陈愿喜，这几年随着武家涉足广西盐业经营，广西盐价逐年大涨，武家大家长武期狂有名言，说这盐价还是太低了，现在不买，以后会涨的更多，盐价涨到一斤一两银子都不嫌贵。武期狂还说男人要想趣老婆，不可能不让老婆吃盐吧？你不让老婆吃盐，老婆浑身没力气，可能还会生病，丈母娘肯定不答应，所以这盐价是由丈母娘决定的。开始人们都说武期狂是疯了，骗子，欺负穷人的奸商，盐价如果疯涨，老百姓吃不起盐，官府不会不管。但是几年来，官府一直说在限制盐价，平定盐价，推出限价盐，结果限价盐老百姓根本买不到手，都落入了官员亲属等特权阶层手里，导致老百姓反而又要跟他们高价买盐，如此一来，老百姓吃盐贵居高不下，几乎吃不起盐，而官商等特权阶层却在短短几年间暴富！武期狂因而又说了，若盐价涨到一两银子一斤，才是对盐价的真实反映，也一定能对大明的税收带来极大的贡献，促使大明越来越富有。确实，蔓延全国的盐业奇迹，是使得一部分人富了起来，这一部分人大都和官员、太监、大户等等人士有关系，有盐就有钱，盐从哪里来？盐是官府掌握的，由官府专营卖给特准经营的盐商，再卖给百姓。由此，武期狂又说了，盐为什么贵？是因为官府不放开盐业的自由定价，不干他的事。于是，有人赞美他是个敢于说真话的孩子，竟然敢于批判官府，虽然他一直是和官家好的穿一条裤子的哥们亲戚，但有人还是说武期狂是与自由有关的。有人认为最起码武期狂也是真小人，是远胜伪君子的。比伪君子强，竟然成了优点？不做伪君子，岂非正该是每个人做人的底线吗？真小人又怎么会比伪君子好？一个是真实的猥琐，一个是虚伪的假面、里面藏的还是真实的猥琐，实在分不出什么胜负的。

“公子，那一包裹二十斤盐，是我从私盐贩子那里买来的，他们卖十文钱一斤，而武家经营的盐铺卖五十文一斤。”庄稼汉说了很多话告诉司马俊盐价的故事，有时候表达的很混乱，但司马俊还是能从他的话语里梳理出前因后果。他有些奇怪，那武期狂是个怎样的人呢？

“陈兄，不过损失二百文钱，不是很多，既然追不到就算了，不如再去买二十斤盐去。我可以资助你二百文钱，如何？”司马俊道。

“唉，司马公子，看你就是个秀才。那私盐贩子岂是那么容易遇到的，他不会定点经营等我们再去买。官府和盐商都派出了人手阻拦杀戮，他们吃的是刀口上的饭。这一次好不容易得了隐秘消息寻到，那一包盐是给村里十五户人家买的，平均一家分不到一斤多。我们平日里都不敢吃盐，吃不起了，这次丢了，再去盐商那买，要花一吊钱的。”陈愿喜长叹一声。

对于普通庄稼人，一吊钱意味着什么？司马俊不是很清楚，但是他记得，汉中府南郑县圣水乡有些穷人家，一家人一年只花一吊半钱而已。

58、天珠号

“要不你先回家去，我帮你想想办法，也许能找回丢失的盐。”司马俊决定插手，他已经练成一身武功，相信以自己的能力一定能找回失盐，但是带着陈愿喜却是个拖累。

陈愿喜闻言直摇头，陈家村在路的另一头，过了那个路边的酒肆再走三四十里就到了。今天如果他再忍一忍饥耐一耐饿，如今恐怕早就到家了，早就能把盐分给大家了，一想到乡邻朋友恐怕都聚集在一起等待他回去呢，他就着急。“我不能回去，找不到盐，我没脸回去。”他总不能告诉乡邻亲戚朋友众人，盐丢了，因为我顾着自己吃喝忘记看紧，被一个小子给当街偷走了，我还没追上人。现在大家要再掏钱，从盐商那里买高价盐。这话说出来，丢人不？以后他还如何在乡里立足？这话他根本说不出口。

“也好，那，你与我一起去寻那失盐。”司马俊无奈。

“怎么寻？”陈愿喜道。

“一般游手好闲的混混会偷钱，不会偷盐。虽然现在盐价高，但是你也不能公开去卖，贩卖私盐罪太重，为了二十斤盐不划算。”司马俊也曾是扬州小混混，所以对此略有了解，沉思片刻道：“盐商都有自己储藏盐的库房，附近可有这样的地方？”

“驾鹤山旁有天珠号柳州府别院，我只知道这个地方。”陈愿喜道。

“天珠号？”司马俊疑惑。

“就是武家的招牌，遍布全国，名动天下。他们说盐价涨，比宰相说话还管用。民间有谚语，说大明宰相不如武家掌柜。”陈愿喜道。

“好，我们就去那儿探看一番。”司马俊说，于是陈愿喜前面带路，两人就向前行去。

日头落下，天地渐渐昏暗，两人到了架鹤山，放眼看去，柳州文庙真是气势磅礴，以架鹤山为案，以灯台山为台，文气浩荡。更难得的是，夜色中，独有文庙堂皇建筑灯火辉煌，山水间似乎有仙人夜宴，人间难得如此富贵繁华。司马俊心中暗暗为国家窃喜，文化受到尊重，国家必然强盛。

“柳州文庙果然不凡，只是暗夜中也如此灯火辉煌，天下怕也只此一处，莫非有大儒来此讲学不成？”司马俊随口问道。

“什么文庙？那是天珠号柳州府别院。”陈愿喜道。

两人此时正在驾鹤山下，柳侯文庙在前，其实架鹤山和灯台山都不过是两三百米高的土台，若在北方只是土坡而已，但在南方却称为山。原来自柳宗元复建文庙后，传到本朝几百年间多有失修，到了九年前，被武家买去，读书人本以为以武家财力必能重修文庙可以光耀孔门，却不料武家将文庙改建成了武家私家别院，依山傍水，风景绝美，山下建起围墙，日夜有带刀拿剑的护卫守卫。这一带水面，也只有武家私家画舫可以游览。

自此后，画舫夜间在河上来，迎送佳客入山入府游玩，华车骏马也常自柳州府里来访，里面都是达官贵人。开始时读书人还斥之为斯文扫地，可是渐渐的，整个大明人人追慕繁华，笑贫不笑娼，读书人的意见不再受人重视，渐渐的连读书人也只以金钱论英雄了。柳州文庙被称为柳州天珠府，成为柳州人人称羡的所在，是柳州的天上人间，是柳州头面人物才能出入享乐的地方。有柳州城内美人扬言：“宁愿坐在去往柳州天珠府的宝马香车里哭泣，也不愿呆在普通人家的庭园里欢笑。”一时舆论哗然，可是人人向钱看的趋势却已是人间大势。

“这里守卫如此森严，要进去恐怕不容易。”司马俊轻声说，他自己进去应该要容易许多，但是如果让陈愿喜在外面等，他能同意吗？

“不是这里，私闯天珠府，我们有几个脑袋？”陈愿喜道：“我说的是天珠府北面平原上有武家储藏盐的仓库。”

“哦，你怎么知道？”司马俊有些奇异一个乡下人知道的事还挺多。

陈愿喜听得出话里的味道，他不在乎，乡下人总是被人看不起，但又关乡下人何事？他道：“那地方柳州人没有不知道的。因为这几年不知有多少土匪强盗想攻打进去抢些盐，但是进去的人从来都没有出来过。一年前，老百姓受不了盐价太贵，起来反抗，围住了武家盐仓，盐仓外面都是高墙厚土，那一次我们陈家村的人也去了。但是没等武家的人动手，官府的人已经冲来了，各乡的乡长，各家族的大家长，各地方的绅士老爷等带着你的老父母老婆孩子们来劝你回去，回去一人给发一斤盐，后来抬高到二斤盐一个人。不服气的，就被官兵抓起来，先痛打一顿。所以那一次就不了了之了。可是二斤盐够吃多久呢？唉。”

一路说，一路走，二人绕过架鹤山，到了平原地带，走不多远，就能看见武家盐仓，确实是高墙厚土，那围墙比柳州府的还厚还高，那护城河足有十丈宽，像一条真正的河流。两人在盐仓前一处丛林里隐身，偷偷观察，暗夜中，盐仓依然忙碌，不断有车马进出，但只有正门一条路走，护城河的吊桥上，就有几十名手拿刀枪的护卫盘查。

“你可在此等我，我进去探探消息。”司马俊对陈愿喜道，不等他回答就朝盐仓摸去。

陈愿喜以为司马俊是在跟他开玩笑，那盐仓没有武家人同意，谁都进不去，你一个秀才，想进去就进去？可是，他眼看着司马俊竟然绕到盐仓西北角，一身白色衣襟在星月下晃了几晃，竟就越过了护城河翻进了两三丈高的城墙里去。陈愿喜拿手使劲揉了揉眼睛，一定是天黑看错了。

司马俊飞身潜入高墙内，小心的像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在城墙上放眼看去，盐仓内，最多的是圆形的仓库，只见东边有一排房屋还亮着灯火。司马俊飞掠而去，停在一间院落的厅堂屋瓦上，他附耳细听，有几人正在厅内宴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