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舅母杨绛先生
文 | 石定果
杨绛先生是我的大舅母。我父母一直跟外公外婆同住,我小时候,大舅母和大舅舅从北京到武汉省亲,我听外公外婆称呼她为“季康”。后来在母亲的藏书中,我发现了大舅母早年所赠的译著《小癞子》和剧本《弄真成假》《称心如意》,扉页上她给“霞妹”(母亲叫钱锺霞)题词的落款也是“季康”,而封面印着的作者却是“杨绛”,我就糊涂了。母亲解释道,“季康”是本名,“杨绛”是笔名,“绛”是“季康”的切音。怀着好奇,我很快读完了这几本书(说实话当时太幼稚,似懂非懂),由此我知道,大舅母是事业有成的知识女性,不像我外婆、母亲以及周围诸位教授的夫人们一样,只做师母,主家政。
我对大舅母最初的印象就是她的“柔”——体态纤弱,举止娴静,语调温婉,面带微笑,这印象如此清晰地保留至今。的确,大舅母始终保持着优雅的教养,“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当我成年之后,渐渐领悟,大舅母绝不止于柔,在面对人生一切苦厄时,她是何等之刚。她瘦小的身躯拥有强大的气场,总是那么从容淡定。
其实,宠辱不惊,得丧若一,知足知止,这便是大舅舅、大舅母、钱瑗表姐“我们仨”共同秉持的处世态度。他们相依相伴,分担艰困,分享欢欣,终于挺过了十年浩劫。他们工作忙碌,生活简单,精神充实,其乐也融融,直到大舅舅和钱瑗表姐重病不治。大舅母奔波于两处医院,身心俱疲,却毫无怨尤,她竭尽全力照应和抚慰丈夫与女儿,使他们能安详地离去。她坚定地践行了“我们仨”不留骨灰的约定,这不是短于情或悖于理,而是对生死这个终极问题最透彻的参悟。
大舅母没有参加钱瑗的告别仪式,她承受不了那份悲怆。我和丈夫从八宝山赶往大舅母家,一进门,她就抱住我哭泣,哀痛得无法自抑,随后细细询问我们她亲爱的女儿的最后仪容,包括神态、发型、衣着,我们一一作答。她说:“白丝巾和那件春装,是钱瑗最喜欢的。那双鞋我替她试过了,很软和很舒服的。”我们闻言泣下,绵长的母爱深藏在她的心底。我们告诉大舅母,学生们列队致敬,每人手执一枝菊花,轻轻摆放在钱瑗身上。大舅母再度拭泪,为女儿受到的爱戴而欣慰。
大舅舅去世后,大舅母为了排解强烈的哀恸,着手进行柏拉图《斐多》一书的翻译,她伏案一年杀青。这是苏格拉底在狱中饮鸩之前,与弟子们就何谓正义与不朽而展开的对话,内容广泛深奥,风格则接近语体文。大舅母跟我们谈到过,要力求信达雅,她常常反复推敲,用哪个字眼更贴切,有时还借助古白话。这部高水平的译著出版后备受学界推崇,大舅母以此作为对丈夫最深挚的纪念。
十多年来,大舅母主要做了如下几方面的事:
向母校清华大学捐赠大舅舅及她的全部稿酬版税,设立“好读书奖学金”;
整理大舅舅的手稿与读书笔记,陆续出版;
通过法律手段,严正维护大舅舅、她自己和钱瑗表姐的著作权和隐私权;
笔耕不辍,写作散文、小说、回忆录等,相继出版了《杨绛文集》和《杨绛全集》。
大舅母是代表“我们仨”来完成这一切的。她责无旁贷,不惮烦劳,燃尽了自己最后的光和热,为国家为社会留下了宝贵的文化财富。
杨绛百岁之后仍习字不断
大舅母每天坚持健身活动,做八段锦,走步,写毛笔字,以保证有充足的精力来工作。她思维一直敏锐,但衰老毕竟是不可逆转的,近年数度入住医院。大舅母坦然地走到人生边上,回望既往,静待归宿。她预先确立了财产悉数捐赠的遗嘱,并预先拟订了简略的讣告,重申夙愿,放弃无效抢救,不办丧事,不留骨灰,不惊扰大众。今年5月初,大舅母又一次住院时,她清醒地说:“我要做的事都做完了,没有什么遗憾了,再活下去就是苦了……”
大舅母起灵之际,我们向她三鞠躬,她安卧在鲜花丛中,面容一如生前,端庄而恬静。我初识大舅母,她就是这样的端庄恬静,令我倍感亲切慈祥。“文革”动乱,经历种种磨难,她依然不改端庄恬静的风度。1966年8月24日下午,学部造反派在吉祥戏院开批斗会,通知北大中文系学生参加,我们遂被组织前往,现场众多“黑帮分子”“反动权威”逐一被揪上台,挂牌示众,大舅母和大舅舅亦在其间,他们并没有惊慌失措,我看到大舅母脸上还是那端庄恬静的表情。事后我去干面胡同15号探望他们,已经抄了家,两间房被封掉,沙发书柜也都贴了封条,大舅母告诉我他们每天挨斗的日程,包括食堂开饭时要敲锣绕场自报“我是某某”;我听罢深感羞愤,她却只是淡然叙述,并未动怒。他们从五七干校返京后,我和丈夫带着两岁的女儿曾去看望,当时二老因被“掺沙子”同居的强邻所逼,无处安身,就在钱瑗就职的北师大借住,他们不以为苦,只庆幸“我们仨”终得以团聚,大舅母仍旧端庄恬静地微笑。20世纪80年代起,大舅舅大舅母开始闻达于社会,声名竟然由学术界扩散到民间。但他们不为所动,一以贯之地继续原来的平静工作与生活,头上的光环与己无关,门外的繁华与己无关。此时他们总算可以安居乐业,在三里河南沙沟有了居所,各自一张书桌临窗摆放。无论什么时候去,都见大舅舅大舅母坐在桌前,谈笑间,大舅舅率真幽默,大舅母端庄恬静。
大舅母永远地走了,享年一百有五,是我们最高寿的一位长辈,其他诸位长辈都早已仙逝。大舅母经常引用《庄子·天地》中“寿则多辱”一语,她看重生命的尊严。大舅母,您的生命是有尊严的,因为您有洞明世事的睿智,您有摒弃名利的旷达,您有担当责任的勇敢,您有恪守原则的正直。坐在您身边,听您娓娓道往事讲掌故,看您悬肘练书法,您还有精准演示八段锦的功夫,跟我们掰腕子真的赢了……这些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您从不疾言厉色教训晚辈,更没有灌输过励志鸡汤,但您的人格,您的成就,我们铭记在心。
大舅母,我们爱您,敬您,想念您!
2016年8月
(作者石定果为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全国政协委员,本文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杨绛:永远的女先生》)
《杨绛:永远的女先生》系我社新近编选的“杨绛纪念文集”,全书选收文章46篇,近30万字。这当中既有社科院前两任院长李铁映和陈奎元的文章,也有文化界名人、普通读者和先生的亲朋好友对她的追思和怀念。文章从各个不同角度记述了先生平凡而伟大的一生。书中所附数十幅图片,大多为首次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