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名满天下的苏轼,就算身处开明的宋代,有些事最好还是闭嘴

北宋元丰二年(1079年)三月,徐州城内百花次第盛开,红的白的黄的绿的,一团团,一簇簇,开得恣意绚烂。徐州太守苏轼领皇命,由徐州调任湖州。为感谢皇恩浩荡,他到任之后,作了《湖州谢上表》。

此时,他的冤家对头王安石已经二度罢相,归隐金陵。宋神宗赵顼改年号为“元丰”,这个年富力强、雄心壮志的皇帝决意亲自主持变法。

王安石变法期间,新旧两党斗争激烈。旧党领袖司马光曾写长信致王安石,称其变法是“侵官、生事、征事、拒谏”,致使“天下怨谤”。“生事”二字,从此成为攻击变法的常用词汇。生性旷达的苏轼,对变法也持保留态度。他在《上神宗皇帝》书中说王安石“招来新进勇锐之人,以图一切速成之效”,结果是“近来朴拙之人愈少,而巧进之士益多”。“新进”一词,乃是苏轼对王安石所引荐新人的贬称。

巧言善辩的苏轼在谢表中暗藏机锋:“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这几句话,捅了新党的马蜂窝。

时年六月,监察御史何大正上奏,援引“新进”“生事”等词,给苏轼扣上“愚弄朝廷,妄自尊大”的罪名。

仅凭一篇《湖州谢上表》,还定不了苏轼的罪。但是,也许他命里该有这一劫,好巧不巧的,他的好友驸马王诜编辑的《元丰续添苏子瞻学士钱塘集》适时出版。这给御史台的“新进”们提供了充足的弹药。

御史舒亶苦心搜罗证据四个月后,上奏弹劾苏轼:“至于包藏祸心,怨望其上,讪渎谩骂,而无复人臣之节者,未有如轼也。盖陛下发钱以本业贫民,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郡吏,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利,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其他触物即事,应口所言,无一不以讥谤为主。”苏轼“愚弄朝廷,妄自尊大”的罪名由是坐实,在湖州太守任上被羁押入狱,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

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所谓“乌台”,即指御史台。御史台内遍植柏树,柏树森森,上常有乌鸦栖息筑巢,故称乌台。

“乌台诗案”牵连甚广。据御史台申报案情,计有司马光、范镇、张方平、王诜、苏辙、黄庭坚等29位大臣名士收藏苏轼讥讽文字,并奏请将司马光、范镇、张方平、李常和苏轼等人一并处死。所幸,大宋王朝并无“盛世而杀士大夫”的传统,苏轼幸免于难,于元丰三年二月被贬黄州团练副使,无“签字权”。

苏轼是幸运的,中国文学史也是幸运的。如果不是有幸生在宋代,可能世上并无“苏东坡”,中国的文学史也会变得寂寞和黯淡许多。

中国的封建时代,从来就不是言论自由的时代。自秦朝始皇帝开始,历朝历代屡兴文字狱。若论文网之密、量刑之重、牵连之广,尤以清朝为甚。康熙朝刑部侍郎徐乾学的儿子、顾炎武的外甥孙徐骏,便因一句“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上了断头台。徐骏一向“身在曹营,心存汉阙”。他画紫牡丹图,题诗说:“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晚上听到老鼠咬衣服的声音,他吟诗说:“毁我衣冠皆鼠辈,捣尔巢穴是明朝。”他到京城去,也要写一首诗:“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他出口成章,冷嘲热讽,倒是图了一时之快。清廷却是忍无可忍,最后以大逆不道的罪名把他杀了。

封建时代,就算以清谈著称的魏晋朝,等闲也卖弄不得。比如“竹林七贤”的嵇康,一向鄙薄官宦,不慕权贵。所以大将军钟会慕名来访,嵇康可以视若无睹,自顾自打他的铁。钟会耐心等了一会,自觉无趣,起身准备离开。嵇康本来打铁打得好好的,却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也不是省油的灯,针锋相对回怼了一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钟会回去后郁闷难消,找机会罗致了一个罪名,让广陵一曲成为绝响。

相比较而言,宋朝算是一个宽容开明的封建王朝。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宋朝积弱不振,这其实是个美丽的误解。国学大师陈寅恪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宋朝经济之繁荣,可谓前所未有。西方史学界多认为宋朝是中国历史上的文艺复兴时期:“谈到十一世纪,我们犹如来到最伟大的时期。”

宋朝之盛,得益于统治者的开明。宋太祖赵匡胤对文臣的优待礼遇尤让宋人感念:“艺祖救百王之弊,以‘道理最大’一语开国,以‘用读书人’一念厚苍生。”

赵匡胤曾在太庙寝殿立下“誓碑”,要求后世子孙“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还用法令规定皇帝不能在朝廷上鞭打大臣,不准辱骂公卿,臣下除了谋反和叛逆外不得杀戮。宋朝历代皇帝都牢记这一祖训并严格执行。他们对士大夫的谦逊态度,很多在现在看起来也让人不可思议。

在宋代,臣子就算烧了皇帝的诏书,也算不得一件事。宋真宗派人带着他的亲笔诏书去见宰相李沆,拟封刘氏女子为贵妃。李沆认为这于理有违,竟当着使者的面把诏书烧掉了,还特意让使者传话:“但道臣沆以为不可!”你只管说我认为这不行。结果是,“此事遂罢”。烧了皇帝诏书,力拒皇帝封妃,到最后竟然安然无事,真不晓得应该表扬李沆胆子大,还是应该为皇帝的心大点赞。

力排众议、锐意变革的宋神宗其实也是一个很有胸襟的皇帝。有一次,宋神宗对理学家程颢说天下人才太少了,“朕未之见也。”程颢听了很不高兴,话就说得不太客气:“陛下奈何轻天下士?”你怎么可以轻视天下读书人呢?宋神宗立刻“耸然”答道:“朕不敢!朕不敢!”

又有一次,大臣韩琦和宋神宗聊天,忽然兴致来了,以皇帝的长辈自居:“先帝,臣所立;陛下,先帝儿子。做得好,臣便面阔;做得不好,臣亦负惭愧。”你这个皇帝要是做得好,我就很有面子,要是做得不好,我会感到惭愧。韩琦为人臣子,这话就算说得再客气,听起来也总有一些怪怪的味道。但是在场的,无论是皇帝还是大臣,竟然都不以为忤。

宋代皇帝的仁慈开明,由此可见一斑。然而就算在风气开明的宋代,就算是名满天下的苏轼,遇到不该说的最好还是闭嘴。因为无论什么时候,开明都是有限度的。包括你,包括我,包括任何人,没人喜欢总听坏话。

苏轼是当时的文坛领袖,如果任由其诗词传播,对新政的推行极为不利。这或许是宋神宗默许抓捕苏轼的重要原因。在狱中的苏轼并不好受,“诟辱通宵不忍闻”。苏轼饱受摧残,作《狱中寄子由》说:“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巨大的压力下,他已经作好了“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的最坏打算。

然而,诗案刚刚了结,苏轼就好了伤疤忘了痛,出狱当天又写了两首诗。其中一首如下:“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辩才无碍的苏轼,嘴巴总是不关门的。光凭这首诗,御史台如果再要追究起来,他免不了又要罪加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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