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上高楼望帝京:李德裕客死崖州

会昌年间,短短的六年时间,唐武宗和李德裕这对君相内制宦官,形成了所谓的“唐自肃宗以来,内竖之不得专政者,仅见于会昌”的局面;外御夷狄,回鹘败亡虽不是大唐的所为,但是面对数十万南下的回鹘残部,唐政府应对可谓是有效,有力地遏制住了胡人南下的汹涌大潮,把混乱阻隔在了边境地区;

同时,泽潞节度使刘稹借机的叛乱,也在李德裕布局之下,花费一年多的时间彻底平定,使得桀骜不驯的河朔藩镇不敢造次;会昌五年,又雷厉风行对“殚尽财力,蠹耗生人”的释教给予了严厉打击。

所有这些措施,尽管无论当时还是后世,都有着不同的评价,但是显然在几年的时间之内,中央可以连续出台如此大动作,无疑说明了此时中央权威正在逐步上升,这也是安史之乱以来几代人所孜孜追求的一种格局。

然而不幸的是,武宗最终还是因为身体原因过早弃世,宣宗李忱(chén)在登基后第六日也就是听政后第二天,第一道命令就是罢免了李德裕的宰相职务,一种历史可能就此中断。

自会昌六年(846年)正月十三日起,武宗就因为生病而不上朝,到三月二十三日病故,期间宰相李德裕几次求见都未得到批准。高墙深宫之内,无人知道重病的武宗到底是如何离世,也不知道王才人上吊自杀又可能有着什么样的内情,最终结果是已经37岁的宪宗的十三子、也就是武宗的叔叔光王李忱被封为“皇太叔”,并且在武宗驾崩以后顺利接班当上了唐宣宗。

在武宗病逝之后第三天三月二十六日,宣宗李忱即位,按照制度规定,首席大臣李德裕当然要出面主持这样的即位仪式,仪式刚刚结束,宣宗就对左右说道“适近我者非太尉邪?每顾我,使我毛发洒淅”,刚才站在我后面的就是李德裕吧,他两个眼睛盯着我,让我浑身不舒服。

这下子李德裕想继续当宰相就不太可能了,只是谁都没想到命令来得如此之快,四月上旬李德裕以“同平章事,充荆南节度使”,还保留宰相的名义,但是调离长安去担任荆南节度使,这一调离李德裕的命运就急转直下。

宣宗为何如此匆匆地罢免了李德裕,众人都“闻者莫不惊骇”。从个人方面来说宣宗李忱和他侄子武宗李瀍(炎)有很深的个人恩怨(这点稍后再谈),所以武宗最为重用的李德裕就成了牺牲品。

而另一方面,宣宗以皇太叔的身份继承大统,这一不是很合逻辑的继承当然又是宦官们的杰作,首席大臣李德裕在这一起权力交接过程中毫无作为,不知道是出于宦官的授意还是宣宗急于立威,一出手就拿掉宰相,当然会让对这起皇位继承还有所怀疑的众人统统闭嘴。

如果说,拿掉李德裕还只是新皇帝出于政治需要的举措的话,那么之后李德裕从荆南节度使“改东都留守,解平章事”,名誉宰相也不给当了,再改太子少保虚职,再贬潮州司马,再贬崖州司户参军,一年多的时间职务是越贬越低,从国务院总理一路下坠去到海南省偏远县份的一个副科级干部,地点也是从帝都长安一路去到万里之外的天涯海角。

按理说被罢免了宰相,在政治上就已经失势,仅是政治考虑的话完全不需要此后如此侮辱性地置之于死地,要想讲清楚李德裕为什么会落到这么个下场,还是绕不开残酷的党争,绕不开彼时官场和人心的风波险恶。

会昌年间,李德裕大权独揽,也就是所谓的李党占据了中枢,从而李宗闵、牛僧孺等牛党人士就只能靠边站去到外地当小官,在李德裕主政这段时期内,牛党人士都不可能得到任何重用提拔,这也好理解,谁愿意高姿态做老好人,提拔一个和自己捣乱的人上来一起共事呢?

在这点上李德裕是没有太多可以指摘的,但是当时党争风气已经严重污染了各路官员、士人的政治品格,无论采取如何的行动都会被对手从党争、从迫害异己方面进行解读进行攻击,反正你不用我就是你的错,你用我也是你的错你捞取名誉伪君子,李德裕索性就当真小人不给牛党任何机会。

当然百密一疏,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户部员外郎、白居易的从祖弟白敏中。白居易和牛僧孺等人交好,还有荫亲关系,但是习惯飘然事外、明哲保身的白居易本人并没有太多党派色彩,和白居易关系很好的白敏中当时也不能说完全就是牛党的人,但是在李德裕被罢相之后,白敏中的落井下石可谓是造成李德裕客死海岛的最直接原因,只能说在那样的政治生态下面,人人自危防不胜防。

会昌二年(842年)武宗向李德裕提起,说是听闻白居易声誉很高很有才华,想提拔白居易当宰相,李德裕回答说“居易衰病,不任朝谒”,白居易七十好几了一把老骨头,可能已经不适合再出来担任要职,武宗也就作罢。

客观地说李德裕的答复没有太大的问题,用白居易自己的诗形容那时候他已经“眼渐昏昏耳渐聋,满头霜雪半身风”的确更适合在洛阳安享晚年而不是跑长安来当宰相,但是消息传出之后,这就成了李德裕嫉妒白居易、排斥异己的罪状。

当时,可能也是看出武宗很失望,李德裕又提出白居易的弟弟白敏中“辞学不减居易,且有器识”,向武宗推荐了白居易的好朋友兼远房弟弟,很快白敏中当上了翰林学士,进入了高层中枢,那时候李德裕哪想到给自己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照理说,白敏中得益于李德裕的举荐才进入高层,应该感激才是,至于为何在李德裕倒台之后,白敏中竟然会穷追猛打痛打落水狗,有人认为是党争因素,有人认为是白敏中投新君所好,有人认为是李德裕当政时大权独揽剥夺了翰林学士许多权力,具体原因说法很多还可以再研究。

作为前朝宰相李德裕自身品质还不错没有明显的恶劣事迹,怎么才能在政治上彻底打倒李德裕,在这方面白敏中可谓是下足功夫,整个事件也充分反应了中国人在这方面无与伦比的天才。

会昌六年(846年)四月上旬李德裕罢相,五月白敏中拜相。很快有一位叫吴汝纳的低级官员上诉,说他弟弟、前江都县尉吴湘在会昌五年被处死,是一起冤案,其中涉及宰相李德裕、淮南节度使李绅等李党人物,希望朝廷重新审理,这就牵涉到一桩不算很起眼的旧案。

这个江都县尉吴湘是个县级干部,被人检举揭发一是贪污二是强占民女,经淮南节度使李绅审理之后决定两罪并罚叛死刑,按照唐代律法有关死刑还得上报中央最高法院核准。

案子到了中央,再度审查,贪污这项罪名没有什么疑议,主要在强占民女方面还有一些可斟酌之处。按照唐代的公务员法,官员在当地做官不能娶当地的女孩子,这也是防止官员利用手中权力胡作非为,就好像禁止班主任和自己班上的女同学搞师生恋一个道理,而吴副县长却偏偏在江都县娶了一个颜氏姑娘为小妾,经人举报吴湘就被双开移送司法机关。

当时唐代的这项婚姻规定又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如果官员找的是当地士家大族的姑娘就不受这条回避的法律条款的限制,因为那些地方官员一般没有能力仗势欺负士家大族,所以要结婚的话就属于真爱,不是受迫于权力的违心婚姻。

而为吴湘辩护的人就指出,这位颜氏姑娘的亲生父母其实是当地大族,不过死得早,颜姑娘一直跟着养母生活,从法律上说吴湘娶的是世家之后没有违法,不能算是强占民女,所以地方法院的判定是错的。

案子到了中央以后,出现过一定的争议,但我们知道李德裕是个很强调吏治、用法颇严的人,看过整个案卷,认定吴湘案首先是贪污问题,在这点上毫无疑议,至于强占民女倒是其次,因而还是维持原判,很快就批准核复了吴湘的死刑判决,当年夏天就杀掉了这个扬州地方官,并且将几名最高法院负责审理这个案子的官员免职,认为他们工作不力,没有抓住问题的主要矛盾。

这种案件可能在李德裕当政的几年时间里不计其数,当时没人当回事。但是,等李德裕失势倒台,案子被人有意识地重新提出来的时候,其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首先,又一桩前辈恩怨被人挖掘出来,吴汝纳、吴湘的叔叔吴武陵和李德裕的父亲李吉甫有旧怨,原来这位吴武陵早年听说宰相李吉甫很爱才,觉得自己很有才应该被提携就跑去投靠李吉甫,但可能李吉甫见过很多这样的无名青年也就没有很在意,给了点小钱把吴武陵打发走了,吴武陵很恼火经常在外面传播一些不利于李吉甫的言论发泄不满。

后来吴武陵真的考中进士,主考官向李吉甫汇报,李吉甫说了一句这个吴武陵的品质不怎么样,主考官一听就把吴武陵排在了最后一名,等放榜出来,吴武陵更恼火,认为是李吉甫打击报复,否则的话自己应该是个状元,从此更是不停发表攻击李吉甫的言论,影响很恶劣。

等吴湘案再度被重新审理的时候,吴湘有没有贪污事实或者有没有强占民女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李德裕正是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打击报复替他爸出气,假公济私公报私仇,所以吴湘案是李德裕一手制造的冤假错案。

其次,淮南节度使李绅是李德裕多年的至交老友,而李德裕之所以无视案件中的疑点,正是袒护包庇李绅,朝臣外官相互勾结官官相护一手遮天。更有甚者,随着案件不断发酵,舆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演变成是李绅看中了下属的美妾妄图据为己有,没有成功才将吴湘入狱报复。

还有说法是李绅本来是打算把这位颜姑娘送给李德裕当小妾的,正是吴湘从中制止得罪了李绅,才被李德裕和李绅联手迫害,谣诼不断。再次,李德裕在这起案件的办理过程中,的确有违反程序之处,例如本来死刑犯人一般都要等秋后才处决,但吴湘当年夏天就被提前杀掉了,肯定有鬼。

大中二年(848年),宰相白敏中主持了吴湘案的重新审理,毫不意外这起陈年旧案最终被定性为以李德裕为首的少数高级干部,利用手中权力结党营私,违反组织纪律违反中央政治规矩,团团伙伙帮帮派派,罪不容赦。

大中二年九月,李德裕贬崖州(今海南琼山县)司户参军,相当于死刑缓期执行。大中三年八月,李德裕老妻刘氏在崖州病逝,年六十二岁,十二月十日,一代名相李德裕卒,年六十三岁。

消息传到长安,“八百孤寒齐落泪,一时南望李崖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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