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文章写到了王小波和卡夫卡的相似之处，这激发了我观看王小波时的美好回忆。卡夫卡虽然伟大，但是我阅读王小波时得到了乐趣要远大于阅读卡夫卡，这一方面是，无需讳言，在我年轻的时候，王小波对性的描写给了我许多震撼，这也是我年轻时对《金瓶梅》的兴趣大于《红楼梦》的原因。再说句题外话，因为读书时论文写的亨利·米勒，我莫名的在文学院其他系里出了点小名。一次，某个古代文学的同学过来我的宿舍，满脸诡异的笑容，“听说你在研究黄色文学？”这句问话无疑很不公平，而且很业余，如果我真的研究这个，导师是不会同意我的选题的。当然，在男生宿舍，最得体地回答方式是，“当然，厉害吧，有什么想学习的吗？”

第一方面说完，该说第二方面了，第二方面就是王小波的叙述风格，他喜欢用N种方式来叙述同一个故事。当年，文学还很繁茂，中国代表性的作家都有自己典型的风格，比如受魔幻现实主义和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影响的莫言努力构建自己奇幻的山东高密东北乡，用文字张扬那种原始的、强悍的生命力，马原醉心于自己的“叙事圈套”，以形式为内容，塑造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拉萨剪影。（马原后来因为受到网络的冲击，声称小说已死。他可能没有料到网络小说发展得如此繁茂，不过马原认为旧小说的叙述方法已经到了极限，而新的叙述依然没有诞生，从文学意义来说，他依然没有错。）格非、孙甘露创造了一种十分书面语的写作方式，和他们相比，其他的作家简直像在用普通话呐喊，但是他们的小说也因为艰涩变得可读性差，我作为专业学生，也只是勉强读了一点。但是说到艰涩，无人敢和残雪相比。她的一本薄薄的《黄泥街》，我连续借了三个暑假，但依然没有真正地读完。读了这些作家后，阅读王小波简直是种恩赐，他写的绝对是最纯正的文学，使用各种高级文学技巧（如果能这么说的话）的能力炉火纯青，但是，他的文字可读性实在是太高了，在中国近现代纯文学作家中，只有他和王朔给过我如此酣畅的阅读体验，连莫言的那些可读很高、又十分幽默的作品都没有让我如此沉迷。

上篇文章中，为了比较王小波和卡夫卡对一个刑法的描写，我特意打开了王小波的《万寿寺》，只读了不久，就读到了多个开头，每种都很精彩。最近读粗陋文字多了，这些文字简直可以洗眼睛。

请大家随便感受一下。

晚唐时，薛嵩在湘西当节度使。前往驻地时，带去了他的铁枪。盛夏时节，在湘西的红土丘陵上，是一片萧杀景象；草木凋零，不是因为秋风的摧残，却是因为酷暑。此时山坡上的野草是一片黄色，就连水边的野芋头的三片叶子，都分向三个方向倒下来；空气好像热水迎面浇来。山坡上还刮着干热的风。把一只杀好去毛的鸡皮上涂上盐，用竹杆挑到风里去吹上半天，晚上再在牛粪火里烤烤，就可以吃了。这种鸡有一种臭烘烘的香气。除了风，吃腐肉的鸟也在天上飞，因为死尸的臭味在酷热中上升，在高空可以闻到。除了鸟，还有吃大粪的蜣螂，它们一反常态，嗡嗡地飞了起来，在山坡上寻找臭味。除了蜣螂，还有薛嵩，他手持铁枪，出来挑柴禾。其它的生灵都躲在树林里纳凉。远远看去，被烤热的空气在翻腾，好像一锅透明的粥，这片山坡就在粥里煮着──这故事开始时就是这样。

但是，很快，第二种可能就来了。请继续感受。

但作者对这故事不是全然满意，他说，这是因为薛嵩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孤零零一个人的故事必定殊为无趣，所以这个故事又重新开始道：晚唐时节，薛嵩曾住在长安城里。

长安城是一座大得不得了的城市，周围围着灰色的砖墙。墙上有一些圆顶的城门洞，经常有一群群灰色的驴驮着粮食和柴草走进城里来。一早一晚，城市上空笼罩着灰色的雾，在这个地方买不到漂白布，最白的布买到手里，凑到眼前一看，就会发现它是灰的。这种景象使薛嵩感到郁闷，久而久之，他变得嗓音低沉。在冷天里他呵出一口白气，定眼一看，发现它也是灰的。这样，这个故事就有了一个灰色的开始，这种色调和中古这个时代一致。在中古时，人们用灶灰来染布，妇女用草灰当粉来用，所以到处都是灰色的。薛嵩总想做点不同凡响的事情。比方说，写些道德文章，以便成为圣人；发表些政治上的宏论，以便成为名臣；为大唐朝开辟疆土，成为一代名将。他总觉得后一件事情比较容易，自己也比较在行。这当然是毫无根据的狂想……

后来，薛嵩买到了一纸任命，到湘西来作节度使。

这看起来只是两个开头，关键是，每个开头，王小波又敷衍了几种可能，而且他通过对同一个事件——比如薛崇用铁枪挑着柴走过红丘陵——多次详略不同、风格各异的描述，达到了故事一直回环进行着的效果。

阅读这样的文字，你刚开始会有游戏感，但很快，你就会陷入他提供的多种可能中，和他一起进行文字、思维、技巧的狂欢，再加上他语言的幽默、比喻的精彩、对氛围的绝佳描写，以及开头说过的、对性赤裸裸的展示，会带给一个年轻人极大的冲击力。王小波能影响一代文学青年，是很有道理的，不过，对于中老年人来说，这种技巧导致的阅读快感会降低很多，我现在再次阅读的快感，也确实降了很多，岁月带来的麻痹感真的很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