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人们爱读诗，就因为诗中有美。但诗美常不像漱果糖，是柠檬，是菠萝，入口便见分晓；而酷似呷浓茶，是是毛尖，是龙井，总须经过品尝，方可有所识鉴。古人爱把赏诗称作“品”诗或者“味”诗，正是这个道理。

比如这里选来的初唐诗人陈子昂的这一首诗，乍读它，真令人有些不解：诗题既是《登幽州台歌》，竟一不交代登临本事，不涉及眼前景物，而只让人猝不及防，劈头盖脸地冒出了这样四句似乎不着边际的愤激之语，岂非文不对题？甚而使人发生怀疑这是诗吗？它究竟美在哪里？

然而，这首诗在文学史上又确乎是早有定评的名篇，受到了历代诗鉴赏家的交口赞誉。如与陈子昂同时代的卢藏用《陈氏别传》称此诗“时人莫不知也”，可见它在诗人生前就已广为流传；又如清人黄星周《唐诗快》更赞此诗“胸中自有万古，眼底更无一人，古今诗人多矣，从来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泣鬼”。看来它不仅是诗，而且是有真美内蕴的好诗，当是没有问题的。那么，它究竟美在哪里呢？我们就只好亲自下一番品味的功夫，以期有所领悟了。

就这首诗来看，下品味的功夫可分两步：第一步，先从诗外品味，也就是通常常所谓“知人论世”，务必弄清它的时代背景，了解它的创作缘起；第二步，再向诗内品味，也就是通常所谓“披文入情”，力求弄通它的字句，揣摩它的意旨，领略它的情韵，品评它的技巧。如此这般，方可逐层寻绎出包含于其中的诗美来。

从诗外品味，可知这首诗的作者陈子昂（661－702），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属四川省）人，他是初唐时期一位很有政治头脑而又卓具文学才华的诗人。他胸怀大志，富于积极进取精神；可惜生不逢时，始终未能得到施展才能的机会，而一生郁郁不得志。他三十八岁时，曾随建安王武攸宜东征契丹，任随军参谋，原希望建功沙场，报效国家。哪知武攸宜只是凭着与武则天的亲属关系而领此重街，本无帅才，因而临阵指挥不力，致使前锋受挫，全军震恐。在这万分危急之际，子昂挺身而出，直言敢谏．献计计献策，并自请分兵万人以为前驱；武却刚愎自用，老羞成怒，不唯不采纳他的建议，还把他降为署军曹（代理后勤供给），干脆取消了他参与军中机要的资格。子昂受到这次沉重的政治打击，深知报国的雄图已成泡影，于是陷入了极度的属抑和悲愤。一天，他到古燕国都城旧址一蓟丘，也就是幽州台所在地观览，不禁想起战国时燕昭王姬平，在强齐破燕的危急时刻即位，而能奋发图强，筑黄金台招贤纳士，重用了郭隗、乐毅等人，终于打败齐国，使燕国成为战国七强之一。诗人吊古伤今，借燕国史实发为吟咏。

弄清了这样的时代背景和创作缘起，就会对这首诗有一个全新的认识，不仅初读时那种“文不对题”的的错觉以及“不着边际的疑窦全部涣然冰释，而且还反转来会对这写法的妙绝深表叹服。你看，这看似“文不对题”、“不着边际”的诗句，不正是诗人当时那种感情爆破的最恰当的表达形式吗！试想，舍此而还能找到什么样的方式可以把作者当时那种特定的思想感情充分地表现出来的呢？

有了这样的认识，我们再回头吟诵那四句诗，就不愁感受不到它的形式与内容的高度和谐统一之美。

再向诗内品味，可知全诗四句，一路抒情。前两句着意突现自已的孤独；“前不见古人”当然并非前无古人，而是自己生时恨晚，来不及见到古人的意思；同样，“后不见来者”也不是后无来者，而是自己生年恨短，等不得见到后人的意思。两句的意思是：自己敬仰的古人，早经成了过去；自己期望的后人，如今尚未到来一一概无缘相会，而自己偏偏赶上一个人生活在这时代的荒漠里，不可悲可叹！

诗的后两句集中愤叹人生的有限。“念”，想到之意；“悠悠”，长久之谓；“怆然”，悲伤之貌。这里里明着虽只抒发“天地悠悠”的慨叹，暗中却寄寓了人生短暂的怅恨，于是，这才引出怆然涕下”的感伤之情。两句意思是：想到天地长存，宇宙无限，已越发感到人生的短暂；加以自己生不逢时，空有抱负，更只好眼睁睁看着这短暂的岁月白白地流逝，而情不自禁地洒下这一掬不甘寂寞却又无可如何的悲愤的眼泪！

联系作诗的背景可知，诗中所说“古人”和“来者”，无疑是特指燕昭王和郭隗那样的圣君贤相的。陈子昂正是遥想起他们，以“前不见古人”而抱憾；又联系眼前的现实，为“后不见来者而叹惋。从而，一种古今变易，生不逢时的感情的洪涛，如不可遏止的长江大河奔涌而出，化为诗句，凝成了这首传通千古的不朽的名篇。

总之，全诗在由无限广阔的空间转向无限久远的时间的大背景上，以慷慨悲凉的调子，生动地抒发了作者登上幽州台刹那间纵临千古、旷视视四海的阔大胸怀，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忧国优民而又生不逢时的知识分子的感人形象，使读者仿佛看到：他那样高大而又如此孤独，他壮怀激烈而又屈抑难伸，他挺立于宇宙历史的一块无名的高地上，四顾茫然，荷戟彷徨，挥酒着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愤的眼泪。一一由此，我们又深深感受到了诗中所包含的悲壮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