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的童年相当孤独,父亲傅鹏飞在他4岁时就被土豪劣绅诬陷,含冤病逝。
傅雷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傅雷母亲李欲振以一己之力支撑着傅氏家业,将全部希望寄托于傅雷身上。
她非常注重傅雷的启蒙教育,请账房陆先生教傅雷认字、老贡生傅鹤亭讲授四书五经,还为其延请老师教授英语。为使傅雷受到良好教育,更是效仿孟母三迁,毅然搬离闭塞的乡下去到十余里外素有“小上海”之称的周浦镇。
但同时,母亲对傅雷的管束,是严苛而近乎无情的。甚至可以说是手段狠辣。
傅雷读书时,她亲自督导,只要书房里的读书声稍一停下,戒尺就会狂风暴雨般地落到傅雷头上;傅雷若是顽劣的紧,她就直接关在门外让傅雷冻半宿;傅雷头上的包,在小时候几乎就没有消过。
有一次傅雷逃学,半夜在手脚刺痛中惊醒,发现被母亲五花大绑,要拖到离家不远的水塘沉下去,幸而被邻居发现才将傅雷救下。她甚至还试过在家里上吊,以死相逼,都是希望傅雷能够“用功上进,好好读书”。可以说,母亲爱儿子爱到一种病态的地步。
傅雷与母亲
在傅雷自述中,母亲没有丝毫为人母亲的温柔,“十六岁尚夏楚不离身”,傅雷的童年中也“只见愁容,不闻笑声”。
那么李欲振真的只是一位只会苛待孩子的严母吗?
傅雷曾说,母亲的眼泪永远是圣洁的、慈爱的!在他去国离乡之际,在离别前收拾行囊,告别相依为命十几年、虽有不舍却极力隐忍的母亲,傅雷才深刻体会到,自己原是母亲生命中唯一的、最后的一线曙光,才意识到,母亲在这十几年中,不知流过了几千万斛的眼泪,自己是被她的血泪喂养成人的。
一九二七年岁末,法国邮船“昂达雷·力蓬”号缓缓驶离上海黄浦江码头,此时年仅十九岁的傅雷泪别母亲前往法国巴黎大学留学。傅雷译著等身,其散文的成就也丝毫不逊色于他译笔的荣光。《法行通信》,是他赴法途中所写的散文,记述了旅途中的所见所闻及所思所感。
在其中《离愁别梦》一篇,傅雷将自己游子离别母亲眷恋、牵挂、感念等真切的情感,不加修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对母亲的挚爱,也见诸字里行间。情深意切,令人泪下。
我们也因此能够理解一位严母的爱子之心。
对于“母亲”二字,不能以简单的赞美或者批评一以概之。也许,当爱深入到骨髓,当爱到极致,爱的方式也会变特殊。
《离愁别梦》(节选)
傅 雷
我想到动身前三夜的母亲的谆嘱告诫。她自从答应我去国的时候,在凄惶的允许的言辞中,已满蓄了无限的期望勉励之意。其后在一个半月的筹备期中,见到我时,终提起那悲痛激励的话头。到临走前之夜,更是满面纵横着泪水的致她那最热烈、最急切的希望!在断断续续的哽咽中,泣诉她一生悲惨的命运的,最后的曙光!啊,母亲啊!我那时是如何地感泣,如何地郑重应承你那再三的一句话:“你数年来在国内的操守,千万不可丧失啊!”
这五年中怎保得病的恶魔不来侵扰,天气的轻变不使你感冒呢?母亲啊,这些,这些,凡是我所不能放怀的,你统不放在心上,你竟不坚持地允许我的远离,数万里的远离!你竟不踌躇地答应我的长别,四五载的长别!你只是鉴于父亲前车覆辙,而再三再四的叮嘱我“交友啊,要好好当心!”更进一层的你三番二次的对我说:“如果你去后发见你身体不好,或是有什么不惯时,你应立刻归来,切不可以为重洋跋涉,一无所得,羞见父老,而勉强挣持!儿呀,你千万要听我这话!……”说时你是声泪俱下了!
母亲啊,你竟是没有了你自己,只有你儿子一人了!你的世界里,你是早已把你自己和父亲同时取消了!现在的你是只为我而生活着,母亲啊,你的爱啊!你的伟大啊!你的无微不至的爱啊!你的真诚彻底,无目的的爱啊!
我更回溯我渺小而短促的二十年生命中,除了前四年是被父亲母亲共同的抚育教养之外,其余的十六岁都是母亲啊,你一手造成的!你为了我的倔强,你为了我的使气,你为了我的无赖,你为了我的嬉游,这十六年中不知流过了几千万斛的眼泪!
尤其是最近几年,更常常为了一些小事和你争闹,竟闹得天翻地覆,不得开交。所谓大逆不道的事,我都闹过了。我只为你爱我而束缚我而反抗,而怒号,而咆哮。我几次演成家庭的悲剧!你都曾极忍辱的隐忍了,容纳了。你还是一心一意把你的每滴血都滴到我的血管里,你还是一心一意把你所有的精液灌到我每个纤维里!母亲啊,你之与我,只有宽恕!只有原宥!只有温存的爱抚!你一切的抑郁呜咽,只有在夜静更深的时候,独自听得的!……
然而母亲,你十六年的心血的结晶的我,负了这般重大的使命而在大海中彷徨,而在黑暗中摸索;坚定确定的观念,隐隐中又已起了动摇!母亲常说我“心活”,母亲,我的确有些心活!然我不得不心活啊!
我的心真是在怎样的压迫之下哟!我更想到上船的一幕。你泪眼晶莹的上汽车,你眼见一生的惟一的曙光的儿子,将要像断线的鹞子一般独自在天际翱翔,独自在海边觅食了。慈母的企念永不能有效力,殷勤恳挚的教育再不能达到!你竟把你泪血的交流培养长大的孤雏一朝撤手了!母亲,我能想到你那晚汽车中的流泪,比我痴立街头靠着炳源不住抽咽的泪还要多;我更可想到这十几天来的你的午夜梦回,你的晨鸡唱觉,比我的离愁别梦,比我为海病凄惶,更要苦楚悒郁到万倍!
五年啊,五年啊,母亲!这五年的一千八百多的长夜,你将如何的过去啊?
母亲,你是有失眠症的。往往夜里做活,到半夜过后才上床,到了三点一响便醒,再起来点着灯独坐做活的光景,现在复在我眼前憧憬了!
……我想到母亲的事,真是写不完,说不尽呢!我的心更如何放得下!我竟忍心开口要求她允许我的远离,我竟忍心真真的舍弃了她而上路!我更不知自爱地在大海中彷徨……母亲啊,我的罪孽,将要和你的至爱永古长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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