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66载守诺照顾“长官”妻儿,忠义情缘跨越海峡

69年未见父亲的委屈和思念,刹那间全部涌上兄弟俩的心间。

易浩光、易浩明在台湾祭拜父亲易祥

1949年,国民党少校军官易祥将妻子陈淑珍和两个儿子送回邵阳老家,并嘱咐跟随了自己11年的勤务兵庹长发留下照顾妻儿,承诺到台湾安定后就把他们接过去。

当时易祥29岁,儿子易浩光1岁,易浩明刚出生。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去,乡愁从此成了一湾浅浅的海峡;这一去,老兵庹长发不离不弃坚守了66载。

1987年10月,两岸破冰,台湾宣布开放大陆探亲,期待已久的老兵们抱头痛哭。可易祥此时已缠绵病榻,1988年,他黯然离世。故乡,成为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昔日离别成永别,思亲心切儿流泪。”2018年4月底,在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的帮助下,易浩光兄弟长途跋涉从邵阳来到台湾,只为找寻和感知父亲曾经留下的痕迹。

为儿取名“光明”

同父异母的弟弟易浩文拿出了一张张父亲的照片,看着戎装的父亲,易浩光喃喃地说:“老爸年轻时挺帅的。”

易浩光已经没有关于父亲的任何直接印象,但提起“老爸”,他语气里满是钦佩。在邵阳县黄亭市镇黄泥村,易祥曾是当年村子里远近闻名的读书人。为了免费就读,成绩优异的他考入黄埔军校武冈分校第十四期,18岁毕业。翌年,他随国民党陆军18军118师走上抗日战场。

在四川驻军时,易祥认识了秀山县的富家小姐陈淑珍,两人成婚后分别于1947年底和1949年初迎来了两个儿子——易浩光和易浩明。光明,名字里饱含着易祥的期待。

易祥与台湾妻儿

淮海战役后,国民党部队命令家属撤离,易祥带着勤务兵庹长发,将妻儿送回邵阳老家,随后只身转道香港逃往台湾。兵荒马乱的年代,他对这份不得已的安排作了规划,等在台湾安顿好后,再来接他们。

陈淑珍初到黄泥村,听不懂邵阳话,无法交流,而她在四川老家的兄弟姐妹也早已失去联系,她的生活被彻底改变。

庹长发与易家母子生活了几十年的老房子,1979年由易祥寄钱修建。

最初,跟随在易家母子身边的庹长发,仍旧称呼“夫人”“少爷”,陈淑珍说这样喊影响不好,他才改成以名字相称。

易祥去了台湾后不久,就辗转带回一封信和50块钱。易浩光说,他后来听说由于当时黄泥村正在搞土改,爷爷收到信后挨了一顿批斗,曾无奈回信说“再也不要联系了”。

“当时我们是村里最苦的一家,没有满满(注:邵阳话中的‘小叔叔’),肯定会撑不下去饿死的。”易浩光回忆。

“满满”就是庹长发,是他们心中的保护伞。

易浩光和弟弟小时候没鞋子,一直穿的是庹长发给他们打的草鞋。后来他上学,每天要走40分钟山路,庹长发就把自己的解放鞋脱下来,用稻草把40码的鞋子塞满,套到易浩光脚上,再用草绳绑起来穿。

上世纪60年代初,多地闹饥荒。为了让年幼的兄弟俩吃上饭,庹长发常常上山挖野菜充饥。村里开始分地分牲口时,被划为地主的易家没分到牛,庹长发便给别人家干三天活,借一天牛耕易家的田。

需要抵抗的不只是饥饿。各种运动接连不断,陈淑珍每次都少不了挨斗,贫农出身的庹长发也不能幸免。

1964年,生产队搞“四清运动”,有人咬定易家藏了枪,逼着他们交枪;还有一次,有人向上报告,说易祥从台湾搞了降落伞回到家里,陈淑珍正在杀鸡给他吃。易浩光记得,家里前后很快就被包围起来,连县公安局都出动了,最后成了一场闹剧。

“你一个外姓人为啥一直住在黄泥村,为啥自己是贫农却偏要与地主阶级一家不愿分开?”种种质疑,令庹长发一度差点被遣返回四川老家,但他坚持留下来继续守护易家母子。

“那段身不由己的历史”

1979年,陈淑珍突然接到从香港寄来的一封信,令全家人又惊又喜。这封信是由易祥辗转托香港战友寄回的。

当年元旦,全国人大常委会发表《告台湾同胞书》,呼吁两岸尽快恢复“三通” (通邮、通航、通商)。同日,国防部宣布停止对金门、马祖等岛屿的炮击。尽管海峡两岸军事对峙的局势开始缓和,但台湾仍表示“不接触、不谈判、不妥协”,许多老兵只能观望,易祥却按捺不住思念,写来家信。易家在当地是最早收到台湾家书的。

易祥(右)与好友曹国华合影。易祥写给大陆亲人的一封封家书都是由曹国华从香港转来的。

“淑珍,我对父母没有尽到半点孝道,对你与两儿亦未尽到责任,这是我此生最大的憾事。”信中一句话,道出了无尽的思念和愧疚。易浩光记得,父亲的信来得很勤,但每次话并不多,只是叮嘱他们几句。

陈淑珍叮嘱丈夫,要在外面成个家;易祥在第二封信中告诉她,自己已经成家多年,并有了4个孩子。易浩光说,母亲当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或失望,她应是真心为丈夫高兴,还说“有本事的男人才娶得到老婆”。

易祥与台湾家人的合影

由于在多次运动中遭到批斗受伤,曾经的大家闺秀陈淑珍,双手早已握不紧笔,每次家书都由儿子代写。不知内情的易祥,来信请求妻子为他写上片言只语。陈淑珍不忍令他失望,只得写了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寄过去。

“爸爸(第一时间)写信的这个举动对两边的家人,(当时)都会是一个危险,可见他内心的煎熬和急迫。”多年后,易祥在台湾的二女儿易若莲撰文回忆。

易祥到台湾后,重回“18军”,后来在军校担任教官至退休。

而易若莲是在20岁那年,突然得知父亲在大陆还有一位妻子和两个儿子。

于是,易若莲四姐弟和母亲结成“统一战线”,反对父亲联系在大陆的亲人。尤其看到已经退休的父亲为了寄钱回大陆,不顾年迈体弱在外打工,易若莲心疼之余特别不能理解,甚至写了一封信给父亲的香港战友,请他劝劝父亲。

“你太不懂事了!”易祥得知后大发雷霆,把自己锁进书房里,易若莲也一气之下搬离家中。

在易若莲印象中,父亲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只有和老战友们在一起时,才会开怀大笑;而在易浩文的记忆中,父亲写家书时经常叹气,甚至流泪。

1988年,易祥去世。接到消息后的易家陷入巨大的悲伤。

“父亲是抑郁而终的。”面对远道而来的两位哥哥,易若莲无比懊悔,当年没有多听父亲讲讲他的过去,“当我成了一个母亲,我才深深体会到他当年内心的痛苦,他对两个哥哥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我终于明白,是我们没有理解爸爸,没有去从内心接纳和体谅他那段身不由己的历史。”

易浩光、易浩明与台湾的亲人合影

一句话,一辈子

长久的等待,等来的却是再也不能相见。2009年,陈淑珍也离开人世。

3年后,易若莲和丈夫从台湾回到黄泥村探亲,见到了两位哥哥。

易若莲到大妈陈淑珍墓前祭拜,希望她能原谅父亲,原谅不称职的丈夫,原谅那个难以决定个人命运的时代。

她也第一次知晓了庹长发的故事。看着这位一直单身着坚守承诺的老人,易若莲说,自己代表父亲来看望他,88岁的庹长发“突然站直了身子,显得特别激动”。

1924年出生的庹长发是重庆彭水县人,父母双亡后留下两个年幼的弟弟。14岁那年,他正在山上放牛割草,被国民党部队抓了壮丁。易祥看他年纪太小,没有让他上前线,把他留在身边当勤务兵,跟着自己一次次死里逃生。

在庹长发心中,长官是个大好人。他告诉易浩光,有一次部队要求易祥枪毙一批逃兵,易祥不忍,暗中通知他们“等枪声一响就倒下”,因此救了一批人的性命。

“长官当年对我很好,从来不打骂我,他去了台湾,安排我留下来保护家眷,我要听从长官的安排。”每当有人问起他为何留在黄泥村时,庹长发都这么回答。在第三封家书中,易祥随信寄了照片,庹长发拿着照片端详了好多天,“长官还是这么威武”。

得知庹长发数十年来依然在照顾自己全家后,易祥多次请陈淑珍代他向不识字的庹长发致谢,并嘱咐儿子善待庹叔叔,永远感激他的养育之恩。在易祥的每封家书上,都会提到庹长发,他还嘱咐两个儿子帮满满寻找亲人,“让他有一天能叶落归根”。

易祥多年写回的家书

在易浩光看来,满满的晚年比父亲更为圆满。易家兄弟俩待之如父,孩子们和他老人家亲密无间,村里人也都很敬重他。当他80多岁卧病在床时,易家后辈轮流精心照顾,得知内情的人都感叹“比亲生的还好”。

事实上,庹长发除了对长官的牵挂外,在他心中也从未放下对远在故乡的两个弟弟的惦念。他总说自己离家时小弟弟才两岁,“不知道他们怎么活下来的”。

老兵庹长发的故事感动了无数人。邵阳老兵之家志愿者们在得知老人的心愿后,迅速与四川彭水志愿者协会取得联系,请求帮他寻找亲人。

很快,志愿者们就联系上了庹长发三弟的儿子庹成。令人悲伤的是,庹长发的两个弟弟也早已过世。当庹成得知大伯的消息后,非常激动,当即表示愿意接大伯回家安度晚年。

2015年10月22日,庹长发的亲人终于找到,从重庆赶来的侄子庹中云给庹长发看自己父亲的照片。

2015年10月,91岁的庹长发回到家乡,3个月后在侄儿庹成家中安然离世。他的葬礼很隆重,除了易庹两家的亲人,还有湘川两地的志愿者前来送葬。志愿者们把他和千里送皇嫂的关云长相比,立起了刻有“抗战老兵庹长发”的黑色烫金字墓碑。

“一诺千金,六十六载。敬嫂如姐,待子如亲。……古有云长,今有长发。义薄云天,感天动地。”墓碑上近两百字的四言长诗墓志铭,无言地诉说着这份旷世情缘。

庹长发66年的坚守,终于叶落归根。每忆及此,易浩光百感交集,他说这也是父亲易祥未能实现的夙愿。

一代人,因为历史原因走过了不同寻常的人生。

虽然父母和满满都先后离开了,但在易浩光兄弟心中,这段记忆永不可磨灭。

2018年初,当易浩光得知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即将举办“跨越海峡的团聚”寻亲活动,他和弟弟毫不犹豫决定参加。易浩明为此放下老家种植的百合,第一次坐上飞机,易浩光笑着说弟弟“这是他全部的经济来源,平时再大的事他都不会出门”。

与他们一起奔赴台湾寻亲的,还有其他25个家庭。抵达台北后,易家兄弟第一时间就去祭拜父亲。

“假设父亲今天还在的话,他人一定是在大陆的。”易浩文告诉大哥,父亲曾经说过,“如果两岸统一的话,他想回湖南老家”。对此,易浩光也认同,他记得父亲有一次写给家乡学长的信中说,“有朝一日赴故土,大地生辉”。

“台北省桃园县陆光五村3号”,每封家书上的地址,是父亲留给易家兄弟最深的记忆。尽管曾在这里居住的兄弟姐妹早已搬离出去,但他们还是特别要求去看看父亲曾经住过许久的家。

“如果两岸统一了,我也希望在这里住上半年。”易浩光说。

END

文|湘声报记者 刘敏婕 通讯员 刘群

图|受访者提供

责编|肖 迪

美编|张春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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