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雨辰:诗歌:拒绝套路吗? |【来写诗吧】

讲现代诗经常会从胡适与《尝试集》讲起,胡适有一首《蝴蝶》,则是挺有趣的诗:

《蝴蝶》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很多人觉得这首新诗简直不像诗,废名就回忆说民国六七年间,他在武昌第一师范学校学习,一位国文教师批评胡适居然做这样的诗,然后又举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作对比,以证明古人的诗远胜于现代诗。

《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今人大概也是喜欢《天净沙》的总比喜欢《蝴蝶》的多。然而废名却提出一个“惊世骇俗”的观点,他认为“《蝴蝶》并不坏,而‘枯藤老树昏鸦’未必怎么好。更显明的说一句,《蝴蝶》算得一首新诗,而‘枯藤老树’是旧诗的滥调而已。”(《新诗讲稿·尝试集》)我们这里无意卷入新、旧诗之争,也无意纠缠《蝴蝶》与《天净沙》到底孰高孰低,然而写诗却似乎真的有那么些“调子”或“套路”在,古人也很喜欢琢磨写诗的套路,把这些套路总结概括出来,就形成了一本本我们称为“诗格”的书。

元代就有这么一本叫做《诗法家数》的书,署名杨载。杨载在元代还可算是小有名气的诗人,被后人誉为“元诗四大家”之一。但是后人基本断定这本书只是借了杨载的名义而已,大概是为了这本书能流传下去而特意伪托。清人编《四库全书》,四库馆臣就说“是编多庸肤,例尤猥杂”,“其陋何至于是?必坊贾依托也。”当然从传播的意义上说,《诗法家数》虽然是伪托,但结果还真的流传下来了。

那么,这本被四库馆臣批为庸俗肤浅的《诗法家数》,到底讲了些什么内容呢?实际上,它非常像一本诗歌写作辅导书,比如它非常详细地讲解了五言古诗、七言古诗、绝句三种体裁,以及荣遇、讽谏、登临、征行、赠别、咏物、赞美、赓和、哭挽九种常见题材诗歌的写法,细致到每一联写什么都会给你讲,比如赠别诗:

抒情诗

第一联叙题意起。第二联合说人事,或叙别,或议论。第三联合说景,或带思慕之情,或说事。第四联合说何时再回,或嘱咐,或期望,于中二联,或倒乱前说,亦可,但不可重复,须要次第。末句要有规警,意味渊永为佳。

顺序可以变化,但似乎但凡赠别诗总是有这么几联:交代赠别的题意、叙人抒情、景色衬托、告别时的嘱咐与相思。然后你会发现,唐诗还真就是这么写的:

《送友人》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李白《送友人》)

《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

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列郡讴歌惜,三朝出入荣。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杜甫《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

《饯别王十一南游》

里君烟水阔,挥手泪沾巾。飞鸟没何处,青山空向人。长江一帆远,落日五湖春。谁见汀洲上,相思愁白苹。(刘长卿《饯别王十一南游》)

似乎即便如李白、杜甫这样超一流的大诗人,也脱不了这个写作框架。或者应该反过来说,这本诗歌写作辅导书的编纂者本来就是从一流诗人、一流诗作中揣摩出来的诗歌写法。再比如登临诗:

登临诗

第一联指所题之处,宜叙说起。第二联合用景物实说。第三联合说人事,或感叹古今,或议论,却不可用硬事。或前联先说事感叹,则此联写景亦可,但不可两联相同。第四联就题生意发感叹,缴前二句,或说何时再来。

“登高能赋”是作为古代士大夫必备的核心素养之一,而登临所应该吟咏的内容这里也被轻松点破:叙登临意,写景物壮观,写古今、家国之思,最后归结到人情感慨。杜甫的诗便是绝佳案例:

《登楼》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父吟。(杜甫《登楼》)

《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杜甫《登高》)

按这种模式写诗,就算语言不太好,起码也是个诗歌的标准样子,不至于跑偏。至于“炼字”、“炼意”这些就是“进阶技巧”了,《诗法家数》虽然有所总结,但没有如此下大力气做细致“解剖”。

顺便提一句,所谓“炼字”,“炼”的都是什么字?你看韩愈思考了半天的是“推敲”二字,再比如《六一诗话》里这个例子:

《六一诗话》

陈公时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误,至《送蔡都尉》诗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亦不能到也。

宋人为杜诗补完,纠结的也是一个“过”字,可见“炼字”所“炼”主要在诗中的动词。找到一个形象恰当的动词(或形容词动用),诗意就被激活了。说到这里,我们再回过头看一下开头提到的《天净沙》,说起来其内容上不外乎描摹景色、刻画人物、抒发孤独之情的基本模式,我们称赞这首曲,往往说好在名词的直接拼合,造成了近于“蒙太奇”的艺术效果。而这恰恰是很讨巧的办法,不用动词当然也就不必“炼”,某种意义上说是找不到“诗眼”的,废名的一番批评似不为无据。

题材之外,关于诗歌体裁的处理,《诗法家数》也同样能搔到痒处,还记得我们讲绝句写法时提到“三一格”吗?当时我们引用的那句“绝句之法,要婉曲回环,删芜就简,句绝而意不绝,多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的概括,同样出自这本《诗法家数》。再比如我们以前说七言古诗要有节奏变化,不断兜转,形成小高潮,无论明代李东阳讲“回视纯用平字者,便觉萎弱无生气”(《麓堂诗话》)还是清代沈德潜讲“随手波折,随步换形”(《说诗晬语》),其实似都在重复《诗法家数》的这一段概括:

《诗法家数》

七言古诗,要铺叙,要有开合,有风度,要迢递险怪,雄俊铿锵,忌庸俗软腐。须是波澜开合,如江海之波,一波未平,一波复起。又如兵家之阵,方以为正,又复为奇,方以为奇,忽复是正。出入变化,不可纪极。备此法者,惟李、杜也。

如此看来,这本《诗法家数》真可谓有“金针度人”之功,对于初学写诗的人来说,自然可以依样画葫芦,不至于诗写出来没有章法、没有节奏。

当然,问题也就随之而来了,若说起何为诗歌,或者说诗歌何为,你会想到什么?也许会想到《毛诗序》给你讲:“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或者钟嵘《诗品》讲:“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摇荡性情,行诸歌咏。”以及刘勰《文心雕龙》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即便你不知道这些经典文论,你也知道诗歌重要的是感物言志,是吟咏情性。那么像《诗法家数》这样图解诗歌作法的内容,古人看了自然以为是“雕虫小技,壮夫不为”,庸俗而肤浅。今人看了恐怕也会倍感无聊,觉得破坏了我们对“诗与远方”的美好想象。一位选修我“诗话”课的同学就在读书报告中痛苦地表示,看完这本书反而感觉自己不会写诗了……知道了套路,再想跳出来反而难了。

这里也许涉及文学观念的问题,今天的文学观更重创意、重独抒性灵,诗歌的交际性(所谓“诗可以群”)被淡化了,而抒情性增强了。所以《蝴蝶》好就好在一个“新”字,它不再是谋篇布局“谋”出来的,而是基于某种感发,胡适自己介绍说:

《逼上梁山》

有一天,我坐在窗口吃我自做的午餐,窗下就是一大片长林乱草,远望着赫贞江。我忽然看见一对黄蝴蝶从树梢飞上来;一会儿,一只蝴蝶飞下去了;还有一只蝴蝶独自飞了一会,也慢慢的飞下去,去寻他的同伴去了,我心里颇有点感触,感触到一种寂寞的难受,所以我写了一首白话小诗,题目就叫做《朋友》(后来才改作《蝴蝶》)。

如果我们按“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摇荡性情,行诸歌咏”的标准看,《蝴蝶》也可算是因着蝴蝶的外物触发而唤起了诗人的内在情绪,是诗人当下所体验的,行云流水、自然而然的情感,所以这孤独是鲜活的,有生命力的孤独。或者按废名的说法:“在这一刻以前,他是没有料到他要写这一首诗的,等到他觉得他有一首诗要写,这首诗便不写亦已成功了,因为这个诗的情绪已自己完成,这样便是我所谓诗的内容,新诗所装得下的正是这个内容。”当然,话又说回来,你依然可能觉得《蝴蝶》太直白,而《天净沙》就很有韵味,哪怕它是“套路”出来的。

所以,若你写诗,要不要拒绝套路?

- 全文完 -

作者介绍

诸雨辰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 历史学博士后。曾在Chinese Lexical Semantics、《北京大学学报》《求是学刊》等期刊发表论文十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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