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公琴:唐音的绝响

蜀地所产的桐木、梓木、生漆特别适宜制琴。在唐代,成都制琴世家雷家的制琴技艺天下闻名,一张雷琴的价值绝不亚于西方的斯特拉第瓦里小提琴,可谓乐器中的爱马仕。现存的雷琴不多,但是每一张琴背后都有一段波澜起伏的故事,比如刚刚上了《国家宝藏》的“彩凤鸣岐”,刻有黄庭坚、苏东坡题跋的“九霄环佩”等等。

蜀地良材好为琴

“蜀桐木性实,楚丝音韵清。”

——《夜琴》唐·白居易

中华文明上下五千年,沉淀下来的宝藏亦不计其数,国内九家博物馆随手祭出27件,便成就了一档备受瞩目的电视节目《国家宝藏》。

在这档一共十集的精美文博节目中,正式亮相的27件国宝里只有3件乐器:贾湖骨笛、曾侯乙编钟和唐琴“彩凤鸣岐”,但整档十集节目播下来,出场率最高的一种乐器还是古琴。除了浙江省博物馆收藏的唐琴“彩凤鸣岐”,南京博物院送选的文物《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中嵇康放反了古琴成了一时话题,而最后“收官之夜”,由当代古琴大师李祥霆行云流水的一曲《水龙吟》开启的盛世乐章更是惊艳全场。

唐琴“彩凤鸣岐”

《国家宝藏》里,袁弘饰演的嵇康故意反置的那床古琴也许只是道具,但另外两床古琴却是确确实实有名有姓、有源可溯——唐琴“彩凤鸣岐”和李祥霆手中奏响的“朗月”,有一个共同诞生地,成都。从纸上谈兵的角度,斫琴技艺并不难,毕竟已经有三千年的历史沉淀,留下琴家和匠人典籍如云,无非是120 厘米左右的桐木和梓木一拼,新鲜明胶掺上鹿角灰粘合,然后层层上漆,形成共鸣箱。道理看似简单,为什么每床琴制成之后弹出来的音色有高下之分呢?

从古至今,一把好琴的诞生,需要具备两个方面的条件,缺一不可,一是良材,二是良工。

唐代张昉《调琴啜茗图》

古人制琴,尤其讲究选材。《诗经·国风·鄘风·定之方中》说“椅桐梓漆,爰伐琴瑟”,意思是椅、桐、梓、漆四种树木之材,可以砍伐来制作琴和瑟。而自古以来,蜀地以盛产这四种佳木著名,有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打底,属于“老天爷赏饭吃”。除了白居易写诗赞“蜀桐木性实”以外,李商隐也专门以《蜀桐》为题,说都江堰玉垒山出产的参天桐树多么适合斫琴。

有唐一代,蜀地的斫琴技术发展到了一个相当高的水平。《四川通志》为证:“琴最于蜀,制者数家。惟雷氏而已。”其时,蜀地制琴世家雷氏一把七弦琴,不亚于十七世纪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价比黄金,不仅被弹琴的人渴求,帝王富豪也趋之若鹜,争相收藏,正如《国家宝藏》里演员在小品表演中所诠释的故事,唐玄宗避难入蜀时结识了雷家斫琴师,还将其收至宫廷,封为“琴待诏”。浙江省博物馆收藏的唐琴“彩凤鸣岐”就是出自成都雷氏之手。

传世古琴的不传之秘

“唐琴第一推雷公,蜀中九雷独称雄。

戊日设弦巳施漆,信有鬼斧兼神工。”

——杨宗稷

现有文献记载成都雷氏家族绵延数代,有雷霄、雷威、雷文、雷俨等十余人,所制之琴均为唐琴里登峰造极的无价之宝。宋代苏东坡家里就收藏过雷琴,在他的《杂书琴事》里写自己为了探索雷琴音色的“不传之妙”,苦思不得其解,最后不惜把家藏雷琴“开膛破肚”加以研究究竟。

千百年来,像苏东坡一样研究雷琴奥秘的人很多,他们得出结论,制造雷琴的良材均出自蜀地的峨眉山、无为山、雾中山,但到了晚唐,良材依然,雷氏制琴的声名却无可避免地衰落下去,苏东坡在《东坡志林》里推断原因,认为大概是雷家后世子孙趋利,迎合世风,失了家法。可见,要制出好琴,不仅要良材,还应该在精研斫琴工艺和个人修为上下足功夫。

和十七世纪意大利小提琴大师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的杰作类似,古琴的音色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制琴所使用的木材质量。制作古琴要求木材绝对干燥,木料越陈、越干,效果越好。据说,用陈年老木制作的古琴在音色上碾压新木,根据现存有关古琴的古书记载,能找到的最好的制琴材料都是取自庙宇老屋或破败的棺木。在浙江省博物馆的古琴展厅内,除了大名鼎鼎的“彩凤鸣岐”,还能看到两床来自蜀地的清琴,一名“滟滪仙舟”,一名“巴峡虹桥”,据琴背题跋,就是用四川夔州的古悬棺木制造。

《蜀中琴人口述史》

在《蜀中琴人口述史》中,斫琴大家何明威老先生忆及先师喻绍泽给他讲过一件蜀中琴界轶事。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成都制琴颇为兴盛,尤有一位伍洛书,嗜好斫琴。有一次游峨眉山,他在报国寺见到一丈许木鱼空悬,经过经年累月的敲打,中部已经被击穿了。伍洛书心生念想:如此木鱼,历经数百年暮鼓晨钟,用来制琴,自然再好不过了。于是游说方丈,说木鱼已朽, 我不忍见, 欲布施新木鱼和大洋一百。方丈应允,伍洛书大喜,当即下山买大树,制成巨型木鱼送到报国寺,再雇脚夫将老木鱼一点一点抬下山,艰难运回成都,制成两床琴,一名“鸣玉”,一名“松涛”。

有趣的是,虽然同材所斫,音色却南辕北辙,“鸣玉”为极品,蜀中名家裴铁侠在琴上刻有题跋,自云某日深夜忽闻琴弦清越作响,不鼓而自鸣,“有如敲冰戛玉”,秉烛寻之,却是落梅击弦而鸣,惊为天人;而“松涛”则不然。喻老总结:“由此观之,琴材无罪,罪在琴工也。”

此后经年,何明威在斫琴技艺上不断精研,结合自己的文化修养和审美趣味,创制出“混沌式”等新的古琴式样。年已八旬的老人家喜欢写诗言志,对于斫琴,他曾写:“何需无为山中木,明是枯桐亦可雕,威霄二雷千古范,斫不泥古亦翛翛。琴韵高洁方为上,不落窠臼弄斧刀,唯桐唯梓虽古训,材好勿忘艺品高。”——意思是,不泥古、不断增加自身的修养和“艺品”、不断探索,才有可能斫出堪比雷霄、雷威作品的好琴。老先生倾半生所悟,才是传世名琴的不传之秘吧。

蜀中名琴知多少

霭霭春风细,琅琅环佩音。

垂帘新燕语,沧海老龙吟。

——苏东坡题唐时雷琴“九霄环佩”

据蜀中琴家唐中六统计,有史料记载的雷琴约四十一床。千余年后的今天,这些古琴精品已然成为国宝,大多收入了博物馆,小部分散落在民间。

雷琴“彩凤鸣岐”(唐·落霞式)现为浙江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蜀人雷威在唐朝开元二年所作,是近代琴学泰斗杨宗稷最珍爱的三张琴之一,他评价此琴“声音绝佳”,“可谓凤毛麟角矣”,“一二弦如洪钟,六七弦如金磬,四弦五徽以上如羯鼓”。琴体浑厚,造型古朴、典雅,琴背琴名附近有断纹,其余遍布小流水断纹,在琴面三、四、五徽处,隐见类似梅花断纹的小圆圈,这些断纹都是鉴定年代的重要参考。

唐 落霞式 “彩凤鸣岐”七弦琴

龙池上方有“彩凤鸣岐”的琴名,环龙池四周是杨宗稷题写的三段鉴藏铭文,还有他在1914年所作的七言诗一首:“开元二年题名在,千二百载刹那空。”除了“彩凤鸣岐”,昔年杨宗稷还收藏有一把仲尼式唐琴名叫“来凰”,亦是雷家出品,紫粟壳色,琴面和琴背密布冰裂断纹、牛毛断纹和龟纹断纹,八徽以下有明显牛毛断纹。龙池腹腔内有刻款:“雷霄制,赤诚朱致远重修”。

2008年年底,浙江省博物馆曾举办馆藏唐代雷琴演奏会,便是以此两件国宝之名,为演奏会取名“凤凰和鸣”,现代琴家成公亮曾抚响1300余年前的蜀琴。

雷琴“九霄环佩”(唐·伏羲式)现藏于故宫博物院。大概算得上是中国现今所有古琴中最著名的一床。中国现代音乐学家杨荫浏断定为雷琴,当代鉴琴家郑珉中亦认定“为盛唐雷氏琴之标准器”,琴面有小蛇腹断纹,间杂牛毛断纹,龙池上方刻篆书“九霄环佩”琴名。除了原刻铭文,还有黄庭坚和苏轼题跋。清末时期,该琴由古琴名家叶诗梦所有,将其斋名“诗梦斋”刻于琴上。

雷琴“九霄环佩”(唐·伏羲式)

唐中六先生的《巴蜀琴艺考略》中说,除了“九霄环佩”,另有一把杉木斫制的雷琴“飞泉”也收藏在故宫博物院,朱底黑面,琴体呈现蛇腹和冰纹断。龙池上方刻草书“飞泉”二字,琴名下有篆刻“贞观二年”。形制秀美,迥异于“九霄环佩”的古朴浑厚,据郑珉中鉴定为晚唐雷氏家族制品。

“引凤”(五代·仲尼式百衲琴)现藏于四川省博物院。所谓百纳琴,指的是琴体不是一整片桐木,而是由多块六边形小块桐木拼接而成。“引凤”背后有一段上个世纪成都琴界佳话,而主人公是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成都的传奇琴家裴铁侠。

1937年,裴铁侠在成都发起成立“律和琴社”,他一生酷爱收藏古琴,在他的收藏中,最为著名的就是两床唐代雷琴,一名“大雷”,一名“小雷”,因此下同仁路2号的裴宅以“双雷斋”闻名,定期举办交流琴艺的雅集活动。

裴铁侠

《蜀中琴人口述史》中记录下了裴家后人裴小秋讲述祖父裴铁侠如何得到“引凤”的故事。当时蜀中有一裱画治印的名人姓沈,沈家收藏有一床五代百衲琴,声音圆润清丽,别具风韵,沈父临终前放心不下待字闺中的女儿,曾留下遗言:“如果有人擅弹此琴,便随琴与之结为夫妇。”其时裴铁侠鳏居无偶,虽已近六十,但仪表堂堂,无论是人品还是琴技都深得沈家小姐梦英的仰慕,两人遂共结连理。因为此琴引来一段姻缘,裴铁侠改其旧名“竹友”为“引凤”,将琴名刻于琴底。遗憾的是,裴沈婚后不过六七年,他和妻子双双服安眠药自尽,自尽前还焚毁了“大雷”“小雷”,只留下琴上金徽作为丧资。

在裴铁侠毁琴自尽几天后,中国音乐家协会电函来蓉,邀请裴铁侠携琴北上,不知道这边已经琴毁人亡,终成千古憾事。1951年,裴家后人将裴铁侠收藏的四床古琴捐赠给了四川省博物院,除了“引凤”,还有“竹寒沙碧”“寒玉”“醉玉”。

1998 年,由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会同北京古琴研究会邀集海內专家,广集国内公私藏琴,选其精华,编为《中国古琴珍萃》一书,共选出唐宋元明四代的一百余床传世古琴刊印。这部书中,四川省博物院馆藏珍品名琴“诵余”“醉玉”“花笑”“竹寒沙碧”“寒香”“石涧敲冰”均入选图录。

(摄影:吴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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